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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休瑾携着五十府兵紧赶慢赶往枯木原去。
瞧着一片小点向这边靠近,靠着枯木坐着的江抚明一下站了起来,远远眺望,长孙见山则是又开始骑着马向后退,嘴里又念叨了几声,“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段休瑾还离这有一段距离呢,关鹤见着长孙见山这怂样,瞥他一眼,随即伸手抵住他的背,命令道:
“将兵符给我,我去宫中调些人手来。”
长孙见山这次带兵虽然是赶鸭子上架,瑟缩害怕得很,但他也不是全无主见,看了眼段休瑾的方向,手扶在腰间的兵符上,侧头问关鹤,
“眼见段休瑾带的人也不多,有必要吗?”
关鹤:“你是不记得他在城郊还有屯兵吗?现在不早做准备,你是打算等他将城郊的兵调来了,然后在这等死吗?”
长孙见山怔了怔,关鹤就趁着这个时候将长孙见山的手打开,从兵符从他腰带里掏出来,策马往前走了几步后,想起什么,又后退回来嘱咐道:
“知道你没什么功夫护身,若是不想死,打起来的时候有点眼力见儿,滚远点。”
长孙见山点了两下头,事到临头,却不像之前那样晓得策马后退了,愣在那里跟个木头似的。
关鹤看不过眼,直接一掌拍到马身上,激得马狂奔起来,带着长孙见山跑出人群之外。
然后关鹤高举兵符,高声厉呵,“夺段休瑾项上人头者,封侯拜相!!!”
道完这一声,个个拔剑出鞘,外头两圈的人即刻调转马头,正面向着段休瑾的方向,预备迎敌作战,高呼口号。
——“杀!!!”
听着对面的声音,段休瑾大致目测了一下敌军人数,向军营的方向望去。
什么动静都没有。
不应该啊……
他正皱着眉想秦认动作怎么这么慢。
突然,
一个渺小的人影飞速靠近,穿着段休瑾置于军营的盔甲。
段休瑾眉皱得更紧。
都这个时候了,他自然不会再去介意谁擅自穿他盔甲的事,只是他很困惑,怎么才来了一个人?
是城郊出事了?
正想着,左依棠的脸逐渐清晰,没一会,她驾马行至段休瑾身侧。
看着左依棠的装束和脸上毅然决然的神情,段休瑾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一下勒紧缰绳,同时抬手——“停!!!”
左依棠闻声,也勒住了马,但马停下后,她又控着马向后退了几步,与段休瑾拉开距离。
段休瑾看着她的动作,突然间心慌起来,呼啸穿过的风叫眼前的天地颠倒旋转片刻,他低声朝左依棠吼,
“左依棠你又做什么了?”
段休瑾的头盔对左依棠来说还是太大了,她的发丝从头盔间散出来,迎风剧烈地飘扬,她用力咬了口唇内的肉,这一下,血腥味瞬间溢出来,她开口,连道两声,
“对不住。”
“我对不住你。”
这两句没说明任何前因后果的道歉让段休瑾的心揪起来,一时间心中冒出许多不好的猜测,但骇然让他哑口于问继续问任何问题,整个人僵在原地。
左依棠将缰绳拽得死紧,又道了一句“对不起”,然后与段休瑾直接道来,
“段休瑾,今天不管你要不要赴险救江抚明,你都活不了了……而今城郊军营兵士中毒,几万大军瘫痪,而你的段府门口,大抵也有人围在那等着取你性命了,匡正司如今更是别想放一个小吏出来……总之,不管你选哪条路。你都活不了了。”
段休瑾还从没被谁下过这么直白的审判。
他当然是不信的。
只是左依棠向他描述的状况令他大吃一惊,瞪大眼睛,身上一阵一阵脱力。
他不明白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张开嘴想问,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很好奇吧,怎么突然间变成这样了,明明前几日你还嚣张地登入大殿盘问楚仁殊,明明昨日才春风得意娶得心上人归家,明明你一直占据上风,为什么局势突变?”
左依棠突然笑了起来,但她双眼通红,笑的时候,眼泪也一并流下来了,
“若是你今日还有活路,我大抵会提醒你一句小心身旁的暗流涌动。但你也没多久可活了,我便一并直白说了吧,是我,都是因为我,我向你提条件入军营,就是为了潜伏等待日后下毒的,我就是为了等这一天的,就是为了引你一步步走向死局的。”
“就不需要你开口骂我来弄脏自己的嘴了,对,我是个烂人,没什么立场的烂人,一直都拿不准主意的烂人,这头骗完那头骗,这头杀完那头杀……”
说到这里,想到军营里几万人,她突然喉头一哽,呜咽一声,话就断了。
但左依棠同时握紧了手里的长枪,
“是我对不住你,如今局面已经无法挽回,我只能将我这条烂命赔给你。”
“如果可以,真有什么阴司报应,我穿着你的这身盔甲下去,到阎王爷那替了你,将你的血债包揽了去,修罗地狱我替你去,雷刑火焚我替你挨……呲,听起来也没什么用,谁知道到底有没有地狱这回事呢?但我真没什么能做的了,也真的……没什么办法能够救你了。”
段休瑾的手早搭在剑柄上,左依棠越说,他心里头的火气就越蹿越高,叫他想拔剑取下左依棠的项上人头,可后面左依棠的话又叫他几度犹豫。这犹豫倒不是为左依棠忏悔的话感动,更不是为她或许能替他扛报应而感动。
再说了,提起地狱这玩意……
他从小就是在那长大的,死了之后,就算下地狱也算是魂归故土,熟门熟路。
段休瑾如今没动手只是清楚明晰,如今这情况,他单杀一个左依棠没有用。
段休瑾瞪着左依棠,眼里有愤恨,有失望,
“我看错了你。”
左依棠默默点头,算是应下了他的话,她脸上的泪没停地淌,转而道:
“我替你吸引兵力,你杀进去,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这样你死得安心些,我也才能死得安心些……”
——“闭嘴!”
段休瑾一声厉呵叫左依棠最后的话音被吞如腹中。
“你不要张口闭口便说我没有活路可走了!”
此刻段休瑾已经整理好先前的情绪,冷静下来,目光坚定,
“你如今是死是活我懒得管你,但你别轻易给我下判决,我不会死,我会杀出去,我会带着她杀出去!你也知道,我是从玄雀盟那处吃人的地方爬出来的,论如何厮杀苟活,如何养兵蓄锐,如何东山再起,怕是没人比我更擅长。”
说完,段休瑾立即将五十府兵分成两队,其中一队三十五人,跟着左依棠去吸引兵力,其中一队十五人,由他带领,待左依棠那一队陷入混战后,他便携此十五人绕后取薄弱处进攻,杀入包围圈,救下江抚明,而后一路向汝州进发,向之前经一粟契卷取得的管辖地汝州进发。
这是段休瑾的计划。
左依棠无有异议,十分听指挥地带着三十五人往前厮杀。
但不知是左依棠身上披着的盔甲太重,手里拿着的长枪不是她趁手的武器,亦或是那些士兵全奔着军功集火攻击她,还是因为她早就心存死志,段休瑾刚策马整肃这十五人往里冲,便见左依棠从马上摔下来,一剑捅穿腹部,倒在地上,被马蹄踏了两下,然后有人下马去揭开左依棠的头盔,一头乌发散开,士兵发现她是个女人,朝她啐了口唾沫,踢了几脚。
左依棠当时还没咽气,被踢了一脚后,捂着腹部的剑咳了几声,血沫子从嘴里涌出,但没人再乐意管这么一个倒在地上站不起来拿不起剑,也没什么讨赏价值的啰啰,转而注意到他们这队落在后面的人马,像是明白了他们的策略,马上翻身上马,准备迎战。而随着左依棠一并杀进去的三十五人,有几个折损了倒在地上,有一部分人杀入了最里头那层圈子,快要撕破一个口。
段休瑾瞅准目标,却没有第一时间改换方向,朝撕破的口子袭取,转而打了个手势,命最后头的五人往口子那厮杀,而他一踢马肚,加快速度,带着十人迎上了那些为了他的项上人头蠢蠢欲动的家伙。
交手不过三招,段休瑾便发现这些揣着雄心壮志的兵士也不过如此,三两下解决掉几个,他们的攻势便弱了下来,段休瑾趁着这空隙看了眼倒地的左依棠。
不知她是傻了,还是死前出现了幻觉,叫她看见了什么好东西,她望着天,淡淡地扬起笑脸,那笑靥衬得她脸上的血都好看成了精心用朱砂绘成的红妆,她嘴唇蠕动着,像是发出“诶哟诶哟”的感慨。
这是段休瑾第一次觉着左依棠这般出挑,但他也知道,她大抵是没救了的,因为不停有人往前厮杀,她肚子上的剑被拽来拽去,将口子划得越来越大,于是肚子里面原本装着的东西流到了地上。
心里涌上一股哀戚,段休瑾收回视线,压着这股情绪,努力保持冷静自持,守着劲继续交战,并且一路向西边那道口子逼近,余光一直注意着那头。
——终于,当看到一个府兵杀进去的时候,段休瑾铆足劲,一下用剑捅穿了围着他的这群人中最怂的那个,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
江抚明看着段休瑾向这边靠近,不自觉抬腿朝他跑去。
但才没跑几步,一只手从她背后伸过来,绕着她的脖颈勒住,旋即寒光一闪,一把剑抵在她的脖颈上。
行动受阻。
江抚明只好假做妥协,再不挣扎。
而段休瑾和那小兵已经绕开大部队走到江抚明跟前,但与此同时,包围圈也在不停缩小,最令人绝望的是,远处似乎又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而这马蹄声,比之前江抚明听到的更剧烈。
她与段休瑾对视一眼,段休瑾眼眸敛了敛,却还是翻下马来,脸上无有慌乱色,义无反顾朝她这里跑来。
江抚明知道他一定听到那行军的动静了。
但是到底还要来多少人啊?
他们到底还能跑出去吗?
虽然自那次能够正常回忆有关江国梓发生意外的场景后,江抚明的晕血症已经得到些许缓解,可闻着这冲天血腥气,她还是不免犯恶心,头脑晕眩。
而这晕眩在听到马蹄声不断靠近后,因为紧张的情绪更加剧烈了。
“你杀她换不了军功,杀我才有用。”
江抚明正想着,段休瑾将手上的剑丢到地上,利索地用脚踢远,双手举过头顶,向他们这边靠近。
“别过来,你别动!”士兵同段休瑾说话,同时挟着江抚明向后退。
脖颈被勒着一紧,一道细细的疼意划开,江抚明闭上眼。
段休瑾见状,露出阴戾的神色,不耐烦跟挟持了江抚明的士兵解释,
“你听不懂人话吗,你杀她能有用?楚后下的命令难道不是用她要挟我,叫你们用我的命来换军功?你杀她有用?”
“而今我在你跟前,我将剑都放下了,我已经没有武器了。我换她,用我换她,你杀我不是合算很多吗?”
江抚明能感受到士兵架在她脖颈上的手稍稍松了些,但他还是迟疑。
直到段休瑾急了骂一句,
“都解释这么清楚了,还算不明白吗?蠢货!”
那士兵才撒开手,拿开刀,将江抚明往前推。
就在这时——
一把长剑自段休瑾身后跟着的府兵手上脱手而出,凌空向前。
段休瑾瞅准时机,冲上前将江抚明抱住,两人一并低下头,于是那长剑准确无误地砍中了士兵的脖颈。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士兵倒地。
先是重重一声尸体落地的声音响起,再是段休瑾的问候传入耳中。
“没事吧?”
江抚明睁开眼,摇了一下头,旋即又点了一下,颤着声问,“怎么办啊……段休瑾,而今我们要怎么办啊?”
“这么多人,怎么杀得出去啊?”
段休瑾方才骑的马已经被惊走了,现下都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听着江抚明的问题,他也沉默了下来,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抚明能感受到,他置于她耳畔的双手已经开始发抖。
他也怕了。
可下一秒段休瑾还是说了一声,笃定地说了一声,“能……能!”
他起身,往旁边跑了几步,握起剑后,声音越发坚定,“能,活着就能杀出去!”
“只要能杀出去……不管什么方法,都可以吗?”
段休瑾将刚刚丢下的剑抛给骑在马上的府兵,自己将砍杀了劫持江抚明那个小吏的剑拿在手上,然后挡在江抚明身前,听到江抚明这么一句话,虽然觉得有些古怪,可他来不及思考,点了点头,
“只要能杀出去,只要能出去……我会带你出去的……”
——“扑哧!”
身体被一阵凉意穿透,随即疼痛后知后觉散布开。
段休瑾呼吸一滞,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眼。
刀尖戳穿他的身体,银光晃晃。
“我带你走……”
“我带你走……”
江抚明的哭声在身后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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