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随着政策趋紧,鹏城户籍严格管控,外地户口需若在本地念初中,得补交三千的借读费。这一笔花销,在当时的鹏城,是普通人小半年的工资;是流水线女工两班倒省吃俭用半年才能存下来的金额;是冯澄的妈妈要给人剪一千多个人的头发才有的收入;是郑橙妈妈挑灯算账四十多天的薪资;罗新,无需担心,她有鹏城户口。她父亲最早一批来鹏城的工程兵,分到了市区的房子,顺带获得了本地市民的户口。
在小升初考试前,冯澄担心了半年,怕自己没有户口,只能回到惠州去念书。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就是住在罗湖那一带农民的后人。
她原是有父亲的,曾经是广州第一中学的尖子生,在罗芳村做村小老师的俊俏后生。长相秀气,吸引了渔村年轻姑娘的目光。后来,和王玉在一起之后,在瓜熟蒂落之前,走东路游泳划去了香港。那一段时间,王玉每天都在担惊受怕,怕看到一具面目全非的浮尸飘荡在海面。
她每天在礁石上刻一道痕,咸涩的海风把妊娠斑吹成了褐色的鳞。有次浪头打湿了她补丁摞补丁的裤脚,她突然笑起来。要是被卷进海里,说不定能顺着洋流找到那个狠心人。
她抱着冯澄离开了渔村,错过了罗湖平地而起的惊天变革。在鹏城的另一边,赁了一栋民房;有点钱,又跟了来做生意的男人,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再后来,搬到了现在的宝安工业区。
她没读过书,总觉得读书的人,心硬。
冯澄这个人,心也硬,还野。要逃出她的视线,跑去读书。
“读书。要学那个人吗?”那道伤口,被王玉残忍揭开,她看着冯澄手中的广东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光荣证,里面有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青年,望着镜头,面无表情。
冯澄和他长得异常相似,丹凤眼,眼角的泪痣。这些都在说明一个真相!
意识到自己犯错的冯澄放下手中的东西,上前紧紧抱着王玉:“妈——”她忍着后背的疼痛,解释,“我想看户口本,想知道要不要交赞助费。”
“如果要交呢?”王玉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如果要交,是去读书还是放弃呢?
冯澄沉默了,她的沉默是尖锐的,是沉重的。她不会放弃读书的机会。
屋外,又有广播在那循环播放——高薪招工,工资月结。
冯澄松开手,她退后两步,手中的光荣证,攥得紧紧的。
王玉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本小小的证书,她气得脸色发白,眼睛布满血丝。许久,许久,才勉强同意。
“去读吧!读不上,就滚去香港。”
脱口而出的话,让王玉愣住了。她明明忘记了那个人,怎么还会记得呢?代表那个人存在的痕迹,藏得那样深,却还是见了天日。
*
夜晚,冯澄卸下一天的疲惫,侧躺在凉席上,听着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目光似乎穿过了那片红树林,在香港那边,会不会有这样的一个薄情人,也在隔着海憎恨一个人呢?
*
郑橙把成绩单放在餐桌上,旁边是卷毛边的招生简章。
方奕推门进来时,高跟鞋的鞋跟卡在门口,她弯腰用力拔了几次才拔出来。鞋子扔在旁边,她赤脚踩在瓷砖上。一串潮湿的脚印,从门口延伸到浴室。
天气太热,雨水一瓢又一瓢撒泼。她换了一身棉麻短袖,简单喝了点粥。拿起桌上的成绩单,瞥了一眼分数又放回去。招生简章反复看了几遍,像是要把这薄薄的纸看透。她放下的时候,纸张边缘翘起,像一只枯叶蝶颤动的翅膀。
*
郑橙坐在床上背着《新概念》,她听到门开的声音,赤脚走在地方的声音,碗筷放下的声音。过来片刻,门开了。
方奕站在门口,肩膀处被公文包勒红了。一条长长的疤痕,十分显眼。
“赞助费,我会想办法。”她说。
郑橙注意到母亲的发梢有点湿,那道疤痕有些烫,她低下头,盯着母亲的手,指甲处有点红墨水:“要不,回家吧!”
空气凝固了几秒钟。
方奕的眼神一寸寸瓦过郑橙,像一把钝刀,缓缓刮过女儿的脸。
她迅速走进了房间,心口像是挂着一方秤砣,坠得她无力往上爬。她的呼吸越来越紧,脸越来越沉。
“啪!”
打得不狠,声音清脆。
先是耳朵里传来嗡嗡的声音,而后,脸颊像是被针刺了。
窗外的雨越来越沉。
“回家?” 方奕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冰冷,“回那个下雨就漏,刮风就响的破屋子?郑橙,我砸锅卖铁把你带出来,不是让你遇到点坎儿就想往回爬的!才…才刚开始啊!”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被屋外的雨声盖过。空气变得稠密,似乎要把人溺毙在岭南五月的雨季。她起身开了钻石牌风扇。老旧的风扇吱吱响转动,嗡嗡声填满了房间。
阵阵凉风,穿过方奕,轻抚她的身体。那一刻,脸颊变得火辣辣的。像是有盐水淌过。
“走到这一步,不容易的!郑橙。”说完这句话,方奕留意到女儿的神色,她心底生出了悔意。然而,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猛然关上了门,门哐的一声,震得窗户也在颤抖。
郑橙再也克制不了眼底的泪水,她扔开英语书,把头埋在枕头里。这样,眼泪就没有流过的痕迹。枕巾残存的皂角香,混合着雨水的腥味,让郑橙的意识越来越朦胧。她好像回到了在老家的时候。那时候的雨水,带着草木的清香,雨水沿着屋檐落下,一颗连着一颗,串成一串。她坐在堂屋里,担心房屋漏水。
*
门外,方奕回到卧室,她把早已那封写好的信,发狠得揉成一团,径直扔到墙上,纸团猛地坠落,又无力地滚到了床底。她揉了揉疲惫的太阳穴,从磨损的公文包里拿出会计从业资格证的学习资料。资料书的封面很硬,内容很多,密密麻麻的字清晰又模糊。
若是考下这个证书,她的薪资又能上一台阶。
深圳的机会很多,可困难也是一重重。
*
考试那天,还没出门,郑橙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撑上了一把格子雨伞。雨伞断了一根骨架,伞面凹下去一块,雨伞莫名地漏雨。
走到校门口,她看见罗新从中年男子手上接过书包,推开车门的同时,撑一把红色的雨伞,小皮鞋踩过泥水坑进了教室。
教室里的学生不多。这次考试旨在测试每个人小学阶段的学习成果。也是为了挑选部分优秀学生进入更好的中学。三天前,郑橙已经从罗新的口中得知,她中学要回罗湖区就读,后面争取进翠园中学。
说这话的时候,郑橙还在默写英语课文。
她像是没听到这句话,手中的笔没有停。等罗新的话题变到别处,她注意到自己默写的句子全部错了。她划了好几道线,之后又继续默写。
这次来学校,罗新顺便来和同学道别。
她给每个人都分了几颗海南椰子糖,郑橙没有尝,她说换牙期不能吃。冯澄拆了一块塞嘴里,甜滋滋的。她看着郑橙失落的背影,心底生出了一丝窃喜。
哪怕郑橙的成绩再好,没有鹏城户籍,还是得交赞助费。
可这欢喜如瓢泼的雨水,来得凶去得急。她发觉自己十分可恶,卑劣。生起的负罪感让她停下手中的笔。
暴雨过后,雨过天晴。水洼里跳过几只青蛙。
日光照在她们考场,冯澄觉得自己的小心思就是那见不得光的影子,被光一照,越加清晰。她转过头,看向郑橙。她已经写完了试卷正在检查,桌角上放着那块椰子糖大小的橡皮擦,铅笔已经收进了文具袋,桌脚下是她从家里带过来的凉茶。她的头发比刚来的时候长了许多,整整齐齐扎好用黑色的发圈绑紧。
她后面的罗新,百无聊赖把玩着手表。熬时间,等铃声响。
她的视线掠过罗新,落在郑橙的后背。挺直的脊背,整洁的领口。不像她,衣服皱巴巴得像条抹布。尤其是现在,本就存在红色污渍的短袖还染上了油墨味道。
*
她手中的笔握得更紧了,在试卷上戳出一个黑洞。那瓶放在地上的褐色凉茶,让她想起发廊里的包头巾。
雨水又来了,一阵接着一阵。
那点雨水惊走了路过的青蛙,也冲洗了她内心些许的嫉妒,只留下一滩羞耻。
卑劣。
这个词,就像考场外的雨滴。
如果郑橙不在这里读书,她要回到那个山村,或许此生她们不再有相见的机会。
这样的分别,是永恒的,那道横跨在她们中间的沟渠将会变成一道天堑,女娲补天的石头也弥补不了。
*
“同学,专心答题。”监考老师敲打她的课桌。她回过神。
眼前一片银光闪过。
罗新正在把玩她的银色表带。
*
这一刻,那颗糖的味道变异了,从郑橙苦涩的凉茶,变成咸涩的海风剐过舌尖。
她低头,把试卷最后检查一次。
*
那次考试后,又过了三天是出成绩的时间。
同样黏糊的雨天。
冯澄站在屋檐下和郑橙共用一把雨伞,她们手拉着手,挤在人群外。
罗新坐在小轿车上,看着她的两位朋友,不知为何,突然明白了,有些路,不是通过转车就能改变距离的。有些差距,是与生俱来的。
她和父亲说了句话,撑起伞,飘飘然往那群人跑去。
修改错别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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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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