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入中学，需要一张薄薄的户口本，或者是一叠浸了红墨水的钞票。
郑橙站在公告栏，一个个数着班级学生的入校成绩。
原来，在小学毕业考之后，初中入学也有一次‘下马威’考试，她很庆幸，自己没有在暑期放松。
当时，暑期刚开始的时候，方奕带着郑橙往小卖部借电话：“郑橙，不回老家了。”
电话那边迟疑了片刻：“她知道吗？”
“妈——”
方奕打断了她的声音。
“都离婚了，就不要叫妈了，省得别人误会。”郑老太把话讲得明白，“桉桉的医疗费有我们，你不要太担心，照顾好橙丫就好。”
说着，电话递到郑橙的手上，耳边，是有点失真但熟悉的声音：“你妈一个人不容易，在外面多留点心眼哈······”
没有一句话是对自己的特别关照。
郑橙把电话还给母亲，她记得方才说的“离婚”二字。
离婚，代表爸爸和妈妈不能并列放在一起称呼。这个认知，似乎也不是那么难接受。好像是早有预料，只是没想过真的会出现。
离婚——
这两个字就像是走火的爆竹，惊得郑橙找不到自己的语言。她握紧拳头，缓了好一会儿，看向母亲：“是因为我吗？上次回家，是要离婚的吗？”
方奕没回答她，她们说的是方言。方奕又买了一包盐，递给老板两元钱。
“是因为我吗？”
郑橙站在原地，重复这句话。
“不是。”方奕拎着塑料袋，转身，神色严肃，“是穷！我见过了外面的世界，我的心野了，我不想一辈子都在那个一眼望到头的乡镇，过着没有任何惊喜的生活。我跑出来，看到女性也有无限的可能。”她上前拉着郑橙微凉的手，“我不想自己死于一事无成。郑橙，这对你很难理解，但以后，你会明白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上楼。磨边的旧皮鞋发出沉闷的声响，在狭窄的楼道里显得单薄而空荡。
锁开后，她进了厨房，两人擦肩而过，“你爸爸，是个很好的人！”
然而，郑橙并没有听到这句话。她只是觉得很难理解。
为什么女性会选择放弃家庭，选择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独自闯荡。这样的经历和她从小经历的教育完全不同，她要会做家务，否则没有人喜欢懒婆娘；她要性情温和，没有人愿意靠近母老虎······
她被要求了这么多，到最后，为何母亲告诉她都是错误的呢？母亲的话像一把梭子，刺破了她以往世界的幻想。她站在窗户边，看着窗外。就像是站在两个世界的裂缝边缘。
国庆假期的时候，罗新像一阵迟到的季风闯进了郑橙的世界。她提着两盒寿司，带着从香港买过来的零食，还有英语资料书，在郑橙家门口按喇叭。
听着熟悉的声音，郑橙鞋都没穿好跑下楼，一眼就看到了在车里摆手的罗新。她有点慌乱，好朋友突然来到家门口，可是没有招待的水果。她站在原地，只能说一句：“好久不见。”
“嗯嗯。我可想你们了。”说着，罗新把试卷塞到郑橙的手上，“我特意带给你的。你都不知道，我晚上挑灯夜战的时候，就觉得这苦不能我一个人吃，我就又找人给你也买了一份，开心吗？！”
如果是别的，郑橙还会多想。
但一份好的学习资料，没有人能拒绝。
她把资料放回家里，被罗新拉着坐在后面，“快，我们去美容店找冯澄。”
罗新的声音几乎没有变，似乎没到变声器，和小学时候一样。
两个人看着窗外的风景闪过，车尾扬起厚厚的灰尘。
一路上，罗新都在抱怨最近的补课老师特别严厉，每次来都要留下十几张试卷：“你都不知道，我手指头都变形了。”她伸出手，指出右手中指有点凹陷的地方，“就这样，我还有一门新的外语课。”
“嗯？”郑橙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德语！我完全听不懂，真不知道学了有什么用。”
“多学点，以后会用到的。”郑橙的声音很轻，车窗外的风一吹，就散了。
罗新点点头，她纯粹是学得太累了，出来放风的。
好在去往‘美容院’的路不远，冯澄见到她们的时候，还在天台晾晒毛巾，褐色的毛巾堆在盆里，像一座小山。等冯澄把那座小山移开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走进了发廊。
王玉正对着镜子梳头发，她刚醒没多久，没想到一开门就有生意。连忙擦了把脸询问需要剪发还是染发。
郑橙摇摇头：“阿姨，我们来找冯澄。”
“哦。”王玉梳头发的手都慢下来了，她抬头朝天台一喊，“冯澄，有人找你。”
“谁啊？”
半晌，楼梯转角处钻出一个脑瓜，看见是郑橙和罗新，她愣住了，似乎有点窘迫，红着脸下楼，“你们怎么知道这里的？”
“你忘啦！我可是百晓生呢！”
显然，最近的罗新又迷上了武侠小说，瞧她眼底下的青黑，显然没少熬夜打着手电筒偷看。
“哦哦。”冯澄跑厨房找了许久，找出两个干净的玻璃杯洗了又洗，倒了两杯隔夜的凉白开，“湿湿嘴。”
她一边说着，一边环视整个房子。
装作在打扫卫生，扫把这里晃一下，毛巾那里整理一下，就是不问她们来干啥。
郑橙很理解这种尴尬。她说出来此次的来意：“我也是刚知道，罗新说，我们去海边野营吗？”
“野营？”
“嗯嗯，就是英语课本里的go camping。”罗新没给冯澄拒绝的机会，等三个人躺在阳光晒暖的草地上，冯澄都没理解，罗新这个人，莫名其妙，怎么突然从罗湖区跑过来了，等听了一耳朵的吐槽，她觉得方才的那盒寿司，其实一点不顶饱，她还可以再来两盒。等到那些印着洋文的零食送入口中，她几乎是白了一眼罗新。
她要是每天吃着这些食物，可以挑灯夜战二十个小时，闭眼四个小时。
“得了吧。大小姐，我要是有这时间，宁可在教室里也不想以后在流水线上。”说完，狠狠咬了一口牛肉干。
罗西自动忽略她的吐槽。
“我好累，我们班上都是变态，看一遍就能背下课文，还有的已经准备中考了。”说了半天，罗新的肩膀才放松下来，她搂着郑橙，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她们都不是人，嘴上说好难学不懂，背地里早就开始学二外还有准备竞赛了。我都没听过。”
翠园中学，作为鹏城的老牌名校之一，其初中班的学生自然是千军万马杀进去的。
罗新是进去也是因缘巧合，擦边进的班级。没等她认识新朋友，班上的学生个个铆足了劲，文体双开花。
学习成绩好，能歌善舞，或是国际象棋拿奖牌，甚至还有人已经准备出国留学了。
她像一只还没觉醒血脉的幼兽，突然进入了猛兽的园林。
对于这话，郑橙更沉默了。
冯澄疯狂翻白眼。她这些同学的行为，和她无疑是的语言，有何区别。不过这话她没说，只是拍拍冯澄的肩膀，硬邦邦地安慰她：“你也很厉害啊！”
“真的吗？”罗新擦干刚淌过的眼泪。
冯澄点点头：“嗯，虽然你不能过目不忘，但你可以勤能补拙，多花两倍时间就可以赶上啦；虽然你不会弹琴跳舞，但你可以坐在舞台下面鼓掌；虽然你确实没有特别擅长的科目，可是你会画画啊，你画的小叮当就很好看。”
不说还好，一说，罗新更难过了。
她们班有人已经学绘画好多年了，准备去法国学美术以后当艺术家。
她连传统绘画中有几种绘画技巧都没弄明白。
眼看冯澄还要继续安慰，郑橙往她嘴里塞了一半蛋挞：“好了好了。都别说了，先躺下吹吹风吧！”
郑橙躺在中间，被两个‘臭小孩’夹在中间。
她的手腕与冯澄的手腕紧紧相贴，中间隔着一根褪色的红绳。
“这是什么？”罗新抓起她的手腕问，“有什么含义吗？”
“是女孩的保护符。”郑橙解释道，远处的海风郁郁的，天空是缥缈的。伴随着海浪拍打岸边礁石的声音，郑橙解释了红绳的来源。也让两人，暂时没有斗嘴。
三个女孩子，躺在一片快要枯黄的草地上。
她们紧紧靠在一起，诉说彼此的烦恼。
学业，家庭，或者是青春期的身体变化。
郑橙觉得草地里有虫子，或许是错觉，是草太硬了，扎得她皮肤疼。
她转过头，看着两个好朋友平静的侧脸，望向天空。
远处的海鸥在天空盘旋之后，猛然冲向海面，捕捉到食物之后，心满意足地飞向更远的地方。
她想起老家梁上的春燕，每年冬天都要去南方过冬。可鹏城的冬天也很冷。
或许，是燕子飞去了更远的地方。
三人静静躺着，直到金色的日光铺洒在海面。
冯澄看着地上留下的食物垃圾，她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她看着不远处的小汽车，锃亮的车身倒映出她弯曲的身影。冯澄的眼神黯淡下去。
——那不是她的身影，是台风过后的行道树。
车驶过南山大道。陷入沉思的郑橙，闻到了车内的香水味，她瞬间想起妈妈房间里浓浓的樟脑味道。
一个急刹车，郑橙的身体随着惯性往前倾。额头撞上真皮靠背的瞬间，香水味混着樟脑味冲进鼻腔。
她突然想起方奕的话：“这路拓宽过三次——1980年的时候只有7米宽，车和牛还在路上打架；1987年，铁路被高架桥托起，成为鹏城的‘十里长街’；到了1992年，拓宽到现在的135米宽······”
郑橙抚着发烫的额头笑出声来。
罗新的爸爸是工程兵专业，遇上了好时机，最后留在鹏城安家立业；她的妈妈不愿意一辈子窝在乡村，她走出了大山，在鹏城赁了一方宅子遮挡风雨。
她回头，看着远处的海平面和高楼大厦，眼神越加坚定。
十几年前还是渔村的宝安，怎么会预料到今天的鹏城呢！
——这是最好的时代！
她好似明白了什么。这份欢喜，她不想告诉任何人，她要独自一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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