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千鹤雪纱的记忆里,似乎总与失去相连。
那场埋葬了姐姐奈落的暴风雪,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刻在她的骨髓里。蓝底白鹤的围巾上凝固的暗红血迹,成了她每个雪夜惊醒的梦魇。自那之后,家不再是温暖的港湾,而是充满了无声的责备与沉重的悲伤。父亲千鹤健吾的背脊似乎一夜之间佝偻下去,像被风雪压弯的老松;母亲千鹤明美的眼睛则永远蒙着一层化不开的哀愁水雾,常常对着奈落空荡荡的床铺出神。
又一个雪夜降临。细密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寂静的村庄,也覆盖着雪纱心中那座名为“失去”的冰山。炉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屋内的寒意。母亲小心翼翼地端出简单的晚餐,目光扫过奈落曾经的位置,手微微一颤。父亲沉默地咀嚼着,喉结滚动,吞咽下的仿佛不只是食物,还有无法言说的痛苦。
“山里的雪,又厚了。”父亲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不知道……奈落那孩子……”他没说完,但沉重的叹息比任何话语都更清晰地表达了未尽之意——他还在想着那具未曾找到的遗体。
这句话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雪纱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连日来压抑的悲痛、无处宣泄的愤怒、以及对父母似乎“认命”般态度的不解,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熔岩,轰然爆发。
“够了!”雪纱猛地站起来,碗筷砸在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奈落姐姐没有死!”她的声音尖利得划破室内的沉闷,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颤抖,“你们为什么都不信?那天我明明感觉到了!她就在那里!她需要我!是你们!是你们拦着我!如果不是你们……”她哽咽着,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堵住,只剩下愤怒的指控在空气中回荡。
“雪纱!”母亲惊惶地站起来,试图抓住女儿的手,“你怎么能这么说!那天风雪那么大……”
“风雪大又怎么样?!”雪纱猛地甩开母亲的手,泪水混合着压抑许久的痛苦决堤而出,“你们怕死!你们怕失去我!所以就放弃了姐姐!你们知道吗?我每天晚上都能梦见她!她在雪地里喊冷!她在等我!”
“住口!”父亲也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痛苦和愤怒交织的火焰,“你知道什么?!你知道那天晚上我们有多害怕吗?!失去奈落已经要了我们的命!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你也……”他粗重地喘息着,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悲痛扼住了。
“害怕?害怕就可以放弃自己的女儿吗?”雪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背叛的绝望,“你们是她的父母啊!你们怎么可以……”她再也说不下去,只觉得这个家、这令人窒息的悲伤、这永远围绕奈落的话题,像冰冷的雪一样将她层层包裹,冻得她无法呼吸。
她猛地转身,不顾母亲的哭喊和父亲伸出的、颤抖的手,像一头受伤的小兽般冲向门口。
“雪纱!你去哪儿?!外面下着雪!”母亲的声音凄厉而绝望。
“不要管我!”雪纱猛地拉开木门,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在脸上。她没有回头,声音冰冷刺骨,“反正……你们不是早就放弃了一个女儿了吗?”
她冲进了茫茫雪夜,单薄的身影瞬间被飞舞的雪花吞没。身后,只剩下父母撕心裂肺的呼唤和门板被风雪撞击的呜咽。
***
雪下了一整夜。
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艰难地穿透铅灰色的云层,映照着银装素裹的世界时,千鹤雪纱拖着疲惫而冰冷的身体,如同游魂般回到了村口。一夜的寒风和积雪几乎冻僵了她的四肢,但更冷的是心。愤怒在寒夜中渐渐冷却,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她想起了母亲凄惶的眼神和父亲痛苦的脸庞,一股迟来的、尖锐的悔意刺穿了麻木的寒冷。
她不该那样说的……姐姐的失踪,最痛的是父母啊……她怎么能……
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踉跄着奔向那个熟悉的家门。她要道歉,她必须道歉。无论多么痛苦,他们终究是相依为命的家人。
然而,越是靠近,一种异样的死寂感就越是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太安静了。没有母亲早起做饭的轻微声响,没有父亲劈柴的钝响,甚至连炉烟囱都没有一丝炊烟冒出。只有雪,覆盖着屋顶、小院、篱笆,白得刺眼,也白得……毫无生气。
一种冰冷彻骨的预感,比昨夜的风雪更甚地攫住了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颤抖着手,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院门。积雪覆盖的小院里空无一人,只有她昨晚仓惶逃离时留下的、已经被新雪覆盖了一半的凌乱脚印。
她的目光,凝固在正屋的门上。门缝处,似乎有什么深褐色的东西……凝固了?
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脖颈,让她窒息。
她几乎是扑到门边,猛地拉开了房门——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腥甜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狠狠撞在她的脸上,将她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击碎。
屋内的景象,让她的血液在瞬间冻结成冰。
昏暗的光线下,曾经温暖的家中一片狼藉。桌椅翻倒,碗碟碎裂。而最刺目的,是那泼洒在地板、墙壁、甚至低矮天花板上,已经干涸发黑的……大片大片的暗红色印记。它们像地狱里盛开的恶毒之花,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地绽放,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父亲千鹤健吾高大的身躯以一种扭曲而绝望的姿态倒在通往里屋的门口,一只手还向前伸着,似乎想抓住什么。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凝固着无法置信的惊骇与某种更深沉的恐惧,直直地望向门口的方向,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他的喉咙……那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的撕裂伤,暗红的血痂覆盖其上。
而母亲千鹤明美……她蜷缩在房间最远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以一种保护性的姿势微微前倾,双手死死地护在身前,仿佛想阻挡什么。她美丽的脸上残留着极度的惊恐和绝望,眼睛空洞地睁着,泪水凝固在脸颊上。她的胸口……衣物被撕裂,露出了同样可怖的伤口。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雪纱呆呆地站在门口,像一尊被风雪瞬间冻僵的冰雕。眼前的一切失去了色彩,只剩下刺目的猩红和令人作呕的黑暗。耳朵里是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盖过了屋外呼啸的风声。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无法动弹。
悔恨、恐惧、无法理解的巨大悲痛……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从地狱深渊伸出来,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然后狠狠撕裂。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冰冷的空气倒灌进灼痛的喉咙。
姐姐的“死亡”是冰冷的雪。
父母的死亡,却是滚烫的、粘稠的、凝固在眼前的血。
雪,还在无声地飘落,温柔地覆盖着门外洁白的雪地,却再也无法掩盖门内这片刚刚凝固的、血淋淋的地狱。
千鹤雪纱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成了染血的冰渣。
雪停了。山林一片死寂的银装素裹。
昨夜激烈的情绪如同退潮般消失,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她该去哪里?除了那个刚刚被她诅咒抛弃的家,她无处可去。一种本能的、冰冷的驱使,让她拖着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一步步朝着家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每一步都带着逃避和恐惧。
温馨的小屋,一夜之间,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
雪纱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没有尖叫,没有哭泣。
极致的恐惧和悲痛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瞬间贯穿了她的身体和灵魂,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温度都冻结、抽离。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感觉不到呼吸,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
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木然地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视线从父亲死不瞑目的双眼,移到母亲伸出的、冻僵的手,最后落在那片被父亲凝固血液浸透的冰冷地面上。
冰冷。彻骨的冰冷,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头顶,深入骨髓,冻结了血液,也冻结了所有残存的、属于“千鹤雪纱”这个天真少女的情感。
是她。
是她昨晚的任性出走。是她那句恶毒的“懦夫”和“恨你们”。是她……关上了那扇门。
如果她没有跑出去……如果她留在家里……是不是……是不是父母就不会……
这个念头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然后猛地搅动。不是悲痛,不是悔恨,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毁灭感。毁灭了她对亲情最后一丝幻想,毁灭了她对这个世界的所有天真认知。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冰冷僵硬的手指,在血泊边缘的雪地上,捡起那条昨晚被她愤怒摔落的蓝底白鹤围巾。围巾冰冷刺骨,浸透的暗红血迹在惨淡的晨光下更加触目惊心。
没有眼泪。一滴也没有。
那双曾经清澈、后来燃烧着愤怒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寒冰。所有的光,所有的温度,都消失了。只剩下死寂的、空洞的冰冷。
她将围巾一圈,一圈,又一圈,紧紧地缠绕在自己纤细的脖颈上。冰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那凝固的血块带来的黏腻触感,如同姐姐和父母无声的控诉与诅咒,烙印在她的生命里。
然后,她的目光移向了角落。那里静静躺着一把父亲日常用来劈柴的砍刀。刀身沾着些许柴屑,刃口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冰冷的寒芒。
她走过去,动作僵硬却异常稳定。冰冷的刀柄入手,粗糙的木纹硌着她冻僵的手指,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踏实感。
雪纱握着刀,站在父母冰冷的尸体之间,站在这个被血浸透、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家”里。
屋外,寒风呜咽着穿过枯枝,如同亡魂的低泣。
屋内,少女的心跳缓慢而沉重,一下,一下,如同冰封湖面下冻结的鼓点。
天真的千鹤雪纱,已经在昨夜的风雪和今晨的血色中彻底死去。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被冰雪和仇恨重塑的空壳,一个眼中只剩下冰冷寒芒的复仇者。
雪,无声地覆盖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也覆盖了少女心中最后一丝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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