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二年五月，江南值黄梅，台城云雺雺，气郁如蒸，人情多怠倦。天子于暖阁清夜不寐候报，只待甫封之楚王入建康朝见。
天子姓王氏，讳贞，生于洛阳。年十五，兄薨，嗣位东平王。时少帝暗弱，朝廷空虚，众诸侯王伺机上洛争权，于是更相攻讦，相屠于朝廷，势弱者勾结夷狄引兵入境。久之，诸侯相灭，宗族殆尽，外夷占据州郡，中原分裂。后少帝病笃，崩于含章殿，无子，遂请范阳王即位，是为平帝；燕王据封地而专擅。
彼时南方空虚，天子从燕王之意，携幕僚家眷南渡建康，不久燕王亦薨逝，北虏攻占洛阳，平帝及诸皇子遇弑，燕王子不知所踪。群臣劝进，天子遂称尊号，大赦，改元为太和。
即位之初，羣雄并争，僭立者不胜数，皆因少帝、平帝昏懦不能有为，威权日规于下，社稷倾危，民生不复。其势最盛者姓赵氏，名弘，字宁宇，北海平寿人，少随叔父南迁建安，恰逢连年大旱，遂起兵，鼓众号令，伪称庐陵王。后诸卿皆议当以招怀为先，加封其为楚王，使持节，都督青徐兖豫州诸军事，领益州刺史，开府仪同三司，以安其心。
使者快马至弘营中，宣诏；赵弘召左右议，俱言天子柔懦少断，上无筹略，下无良将，且我部将连岁征讨，士卒疲敝，且今胡虏进犯，洛阳失陷，若能托神器以号令，克复中原，亦不失为良策。可奉诏入京权且观望，其余之事暂徐图之。弘深以为然，令撤军旗，遣长史奉表，以十日为期率众赴建康，留京听制。
至壬寅日夜，雨，弘书至朱雀门，左右卫据籍启钥，驰报殿中。少顷，黄门侍郎出青琐受对，侍中请旨于暖阁。未几，解剑于殿门，内侍引弘入。」
赵弘入得暖阁，见天子披氅衣立于一铜炉前。不等天子回首，便俯身下拜，及闻天子低声唤起，方敢抬头。见龙颜竟是分外憔悴惨淡，双眉微蹙，神色如哭。
天子趋步向前，两人相距已不过两尺，「卿远涉劳苦，本该明日朝会召见，实在是…山河破碎，朕无一日不悲恸，幸得卿愿佐王业…」言至动情处，不觉落泪；赵弘平素不善辞令，霎时踌躇不知所为，只口中连道「不敢」。却见天子已使衣袖拂了面，解下腰间一块玉佩与他。
「卿且收下。我岂不知青、兖、豫、益俱在贼手，无复可赐，仅以此玉为证。」世人皆晓今上长于宗室，亦不为长，不曾窥伺神器，却不知其赤子之心如此。赵弘一惊，即刻跪地再拜，「罪臣蒙陛下不弃，已是万幸，岂可再受陛下恩典！」言毕，又再三推辞，不敢起。
王贞恐其固让，急去扶起，又躬自将玉佩挂于赵弘腰间。天子亲为，赵弘只得受了。又听天子殷殷嘱托，方才离了建康宫，暂归馆驿歇息，只待明日受册。
已过了四更天，赵弘睡意难成，索性点灯而坐，细观御赐玉佩。那羊脂白玉质地莹润，上雕游鱼戏水，天子既以此相赠，殆寓君臣如鱼得水之意。赵弘不惯饰物，又恐不慎遗失，遂收于袖中，以带缠定。
建康如今正是难捱时候，开窗不觉清凉，反觉沉闷。赵弘倚窗而坐，渐昏然入梦，梦中有长虫盘颈，嘶嘶吐信，令其动不得、呼不出，至昏厥之际，猛然惊醒，汗出如浆，方才发现实在梦中。梦蛇本该是吉庆之兆，奈何梦中有性命之虞，不免暗自思忖：「蛇，小龙也。此非示我得天子宠幸而不可自全乎？」
于是不肯再歇，踱入庭院，只等天色初明，钟鼓三通，百官依班入列。天子升御座，制曰：封赵弘为楚王，使持节，都督青徐兖豫州诸军事，领益州刺史，开府仪同三司。其都督府长史李议，迁侍中，仍充都督府长史。其别将殷勔，除荆州司马，加宁远将军，封都亭侯。其中军幕属任子平，加鹰扬将军，充北府中兵参军。其部将刘敬，加宣威将军，兼雍州行事。限以三日就道，赴所部视事。其余属官，各升一阶，殊死以下大赦。
昔日麾下诸将，多不得复与共事。然荆、雍、京口诸地，皆为要害，安置其中，亦不为埋没。遂拜谢恩典。天子又道：「左右随王出生入死，定不忍分离。只是征惯战之将，岂可困守京畿？留王在朕身边，已是委屈王了。」
「陛下，此乃安社稷、用贤才之举。楚王之驻建康，正见陛下倚任，恩重如山，四海闻之，无不感悦。」出言者乃当朝丞相兼太傅，姓陆氏，名明子，字景昭；「陆门车马日相随，陈氏衣冠满路时」，陆氏之盛如此。朝中大小官僚，出自陆陈两家的不计其数，时中书监兼卫将军便是陈氏英俊，名元朗，字安道，亦与陆氏有姻亲。
此言一出，赵弘心下了然，抬眼视天子，只觉殿上烟云缭绕，万象俱迷。玄色冕服似有千斤，将天子钉在那御座上，动也不能。殊不知王贞亦在冕旒之后窥之。昨夜一见楚王，心中已生怜爱；旦明复会，转觉愧惶，恐其怀不轨之念，又恐其真秉赤诚。今楚王既蒙招抚，大事已定，是以特召北府军督统自京口来朝，当此一看，又是无限惆怅。
须臾朝毕，内侍引众人往华林园赴宴。园中设紫丝步障，焚沉水香，越窑青釉碟子盛蜜渍金橘，又有酪浆、鱼脍。行酒官循次献爵，金觞流转；清茗在侍，纤瓷小盏，汤色若碧，香气徐散。
陆明子居左首第一席，陈元朗次之，北府军督统郑衍坐于下首，伺隙与陆明子相语，语调温雅：「太傅前日所言《易》之旨，衍思之再三，觉象数虽繁，终不出于一理。卦爻之变，岂不皆所以明『不易』乎？」
陆明子闻言抚掌轻笑，「长行能悟此意，甚合王辅嗣之论。《易》不在卜筮，正在观其象而得其理。若执于辞象，反失其玄矣。」
郑衍拱手，「然则变者，非徒变也，实所以显常；动静往来，皆归于一。」
陈元朗闻之，举觞而起，「诸公高论，某有所感，姑赋诗一首：『乾坤一易象，万变总归常。吉凶皆在理，动静自无妨。』」宾客闻之，或击节称善，或随口继和，「易本贵简，象外见玄。」又有人吟道：「云行雨施，乃天地大德；人处其中，贵在顺而已。」觞行不辍，分外风雅。
筵席之间，座中忽有一人朗声道：「敢问圣人果有情乎？抑无情乎？」此人纶巾羽扇，姿非光采，正是北府军司马徐怀之。
「圣人贵无情，方能任天下之重。若系于情，反受物役。」
「然哉！悲喜随物，则失中正。王辅嗣、钟士季之论甚高。」
上首天子闻言神色似有不平，然群臣谈笑如常，全然不以为意。赵弘居右首第三席，去天子隔两重人影。众人玄谈纷纷，他听得如坠云雾；席间蜜饯鱼脍，亦勾不起半分食欲，惟案上酒浆尚觉真切。遂闷头连饮数杯，辛辣入喉，犹不忘举觞向上首致意，天子举目相视，以笑答之。
赵弘心神一震，只觉面上生热，料是酒意已深。天子似嗔似喜，教人不敢承受，只暗自祈这席间早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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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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