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稍稍定神，乃执赵弘之手，「我知王素有姜伯约之志，亦当思归。今非母子之情，乃君臣之望。王若建功，凯旋而返；纵或未捷，亦须保全身命。王敢许之乎？」「臣自当应允。」「好，王既如此说，我以一物为证，如何？」遂吩咐左右内侍取剑赐楚王。赵弘接剑视之，剑名曰「远志」，又曰「当归」。
天子叹曰：「良田百顷，不在一亩，然既见远志，亦当见当归。王方才自征途而返，未及数日，又将奔赴京口，我心难安。然大鱼将化为龙，岂可久困浅池！都道『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但不知明月何时，方能送王归耶？」
赵弘含笑，「臣何时归来，不就听陛下一言便了？」天子复命左右设座，执盏而言：「我已善视卿子，太子亦与之亲善。少顷当令父子相见。世子尚幼，且令居宫，再待时日，后随王意。王出征之时，军报迟迟不至，群臣咸欲观王之失。独褚弘正念王不忘。然今观之，彼辈所草之弹事，恐皆付之高阁矣。」
「臣昔言，不使陛下为难，今日可谓不负矣。行军征伐，动辄数月，须臾而逝，转眼复聚，更觉相见可贵。至于小子幸赖陛下垂怜，过两岁且送入军中，亦足当练胆磨锋。」
「我与王相识，乃去岁初夏，今已一载。时光如电，诚不待人。」二人相对，俱默无言。殿中唯闻风动纱帐，玉盏轻鸣。然并坐之际，心下自觉清和安适。自是数日之间，天子频召楚王入内，宫中又差中使，捧金帛珍玩，络绎送至楚王府。不数时，期日已至。楚王乃整部曲，束装出京，径赴北府听命。
赵弘既至北府，凡所辖部曲，必令晨夕操演；又亲巡营垒，检点仓廪军械。士卒有酗酒扰民者，立加军法，不少宽贷。军中遂渐整肃。有时议及军务，赵弘但择小节奏于郑衍，彼亦多不深究，但颔首而已。若遇军中有干练之士，因机言之，督统亦不阻拦。于是上下相安，表面和洽。然二人心中，自有轻重，不形于色而已。
闲暇之时，赵弘每登高而望。向西南方向，天清气朗，隐隐可见钟山叠翠。又临江而观，见京口江面，较之建康尤为阔大，水势奔涌，真如远志东奔，直趋大海。当此静观之际，心中自有所念。虽与天子远隔，然彼此情契，知必相思。心下遂安，不复他虑。
兹岁秋，岭南贼起。其首据东官，自号征东将军，诛杀异己，劫掠百姓，朝廷震惧，内外戒严。郑衍闻之，忧心推诿，奏称：「楚王新整军，锐气可用。」王贞乃命赵弘南征。
赵弘受命，心下惴惴，谓左右曰：「岭南地险，贼众悍勇，此行恐不易也。」于是整舟楫，自京口发船，顺流西上，至姑熟而转南，下赣江，入岭表。
初至之时，果见贼众盘踞江山，旗帜蔽野。赵弘心益不安，然既受国恩，不敢退缩，乃亲率北府精锐奋击。连战数场，卒斩贼首。余党闻风奔溃，或走避山林，或逃入海，不复成军。岭南郡县，渐次安辑。赵弘抚民安众，收兵招散，旬月之间，略定南土。于是草表称捷，方欲上闻，自以为大功可成。
赵弘立于海滨，风大浪阔，潮声如雷。天色沉青，云脚低垂，见水势奔腾，心中反觉空茫。忽闻外报急声，传令者衣血而入，伏地不起。赵弘取信视之，竟是血书一封，其辞曰：「周辅反逆，朕幽迫石头，王其速来，当归。」赵弘大惊，失声道：「嗟乎！我自疑岭南难平，不意京师先陷！此岂岂小可哉！」
乃速召诸将：「圣上蒙难，我当救驾。捷报不可先传，若逆贼知岭南已定，必惧北军来归，一怒之下，恐祸及圣躬。」遂命副将统领大军缓回行。赵弘亲点精骑三千，披坚执锐，当夜拔营。鼓声不传，旗帜皆卷，星月在天，军士屏息而行。舟马兼程，昼夜不歇，誓欲早至京师，以安社稷。又遣心腹数人，化为商旅，自赣江、江右潜往建康，务在探听虚实。
周辅之为荆州刺史，部曲强盛，挟上游之地，控江汉之水。荆州去建康千里而近，东下长江，舟楫昼夜可至；历来朝廷尤畏此。周辅自恃兵精，见北府主力外调，京师空虚，遂举兵反，声言「清君侧」。
其军疾趋，先占石头城。石头城乃长江边重垒，本以控御上游之舟楫。周辅既据之，遏断江路，宫城门户悉归其掌。天子被迫移御石头，幽禁其中。嫔妃、皇子、公主，皆分处内外，不得相见。百官或降或死。太傅陆明子、中书监陈元朗等在乱军中遇害，左仆射褚允道亦不免。
闻讯留镇之北府军尝图突入，不克。荆州军复乘胜北渡，攻京口，亦为守军所拒，不能进。于是两军隔两地对峙，局势一时僵持。台城沦陷，天子已幽迫于叛军掌中，危在旦夕。石头城虽非内廷，而禁兵守御更严。宫人侍从多被驱散，少数近侍尚得服事饮食，然皆在重重守备之下。天子出入坐卧，目不及外。唯至夜深静极，得与一二心腹黄门低声相语。
王贞知大势不支，乃以簪刺指，以血濡素帛，亲书十余字。书毕，血已将竭，帛上一行行皆殷红渗透。于是黄门内侍一人，以死自许，将书裹于衣襟，伪作采办之役，随酒米之舟潜出秦淮。叛军水栅盘查极严，然例常给养，检者不疑。至得出江口，舟去星流，扁舟随波而下。是时夜色昏沉，石头炬火如昼；城中王贞独坐，不见家人，惟凭血书寄望。
赵弘行至半途，先前所遣探子与沿途流民、牙人水手，陆续相继而来。或伏地上气，或捧土指江，皆言建康已乱：台城门扉尽易，石头军令森严，城内血流不止；荆州军拥兵建康，固守不出；北府军依京口，亦不敢轻进。
遂召亲信立断发令，差人赴京口北府，往见郑衍，传密旨言楚王已率轻骑近建康，社稷危急，非公不能共济。今欲以丙寅夜为期，恳乞相助：一者佯攻城东北，分千余人，连夜举火击鼓，张旗呐喊，只作声势，不可恋战。二者下游隐湾预置小舟数十，堤背芦后低伏待命。若见岸上一簇低火，即以低火相应；无火则静候，不得妄动。
赵弘至近建康，先将轻骑潜伏江岸，不令喧哗。乃召帐下壮士，亲拣五十人，皆是悍勇死士。各令短衣软甲，缚口麻巾，足著鹿皮轻履，背负钩索、短戟与木塞。赵弘约定断后与接应之法，务使进退有序，不致乱阵。昔日为中护军掌禁兵之时，凡石头城之甬道、暗门、水门，皆历历在胸。是夜，念血书在袖，不容迟疑，心知此行凶险，然亦别无他途，乃毅然以身试险。
适闻城东北鼓声隐隐，火光照天，城上喊杀之声震动四野。赵弘知是郑衍按约遣来疑兵。遂乘此良机，率五十死士，自下游隐僻之处缘堤潜行，至一小水门。见守卒把守，一人以短绳掩其口，匕首自袖出，速止其势，手法利落，不致呼号。遂缘梯而上，执索飞攀，众人如猿猱腾跃，转瞬俱入城中。城内廊幽深，廊角但见更卒仓皇驰往东北应敌。赵弘低声喝令，率众疾行，取偏径直趋内廷。遥见营馆深处，有高堂巍然，灯影昏黄。周围巡卫稀少，唯有数人倚戈而立，似因东北喧扰，心不在焉。赵弘心下暗惊：天子当幽于此矣！
私心cue老姜~当年姜维投季汉，母亲曾写信给他，令“当归”，姜维回信：良田百倾，不计一亩（母），但见远志，无有当归。
当年送过朋友远志和当归的标本X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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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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