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宿余宿。
余是多余的余,宿是宿命的宿。
余宿的人生很简单,用两个字足以概括:悲惨。
是的,就是悲惨。这放在任何一部晚八点狗血电视剧里都显得有些矫情的词语,却是他人生残酷而真实的写照。
单薄且贫瘠。没有任何其他色彩可以添加上去。
……
第一次睁开眼看到得是厕所泛黄的天花板,第一次接受拥抱是男人粗糙的掌心重重往下落,他没能摔死,展现了神圣母性光辉的女人用柔软的肢体裹住孩子。
“呜哇哇哇!”
响亮的哭啼在逼仄、臭烘烘的隔间爆发开。
五岁前,他住在廉价的出租屋里。
女人总是浓妆艳抹,隔几天便带着不同的男人进进出出,有斯文败类的绅士,有平庸不起眼的老实人,也有骂骂咧咧的农民工……男人站在门口,负责收钱,他用沾了唾沫的漆黑手指一张张捻着钞票,浑浊的眼睛迸出光。
“一、二、三……”
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间或夹杂着乡下土气的方言。
余宿在心底跟着念:一、二、三……间或夹杂着乡下土气的方言。
忽然,女人发出吱呀吱呀让人牙酸痛苦的声音,盖过了其他,余宿听不到数钞票的动静了,他便不数了。
其实,他被锁在衣柜,昏昏的灯光从并不严实的缝隙照进来,余宿好奇地用手挑了挑那股飘着浮尘的光线。于是,他变成了一只轻盈的蝴蝶,可以往外飞。
飞过高高的门槛,飞过破旧的沙发,飞过爬满蛛网的窗户,然后,他飞不动了。
余宿睡着了。
他在梦中呢喃:“妈妈。”
“艹,你有孩子啊?!”
“晕过去了,油漆中毒。”
“浇点冷水就行了。妈的,晦气!”
余宿在一阵呛鼻的烟味里醒来,男人酗酒,酩酊大醉,手里拿着两段弯曲的衣架,狠狠抽着女人瘦削的身体。
那样高高壮壮,小山似的体格,和抖动的脸部赘肉,是三四岁的他飞不过去的路障。
“背着我藏小费啊!剩下的在哪儿?!”
“别打了别打了!”女人面色扭曲,苦苦哀求,“我没有钱了!”
“臭婊子!你就是欠的!”
欠什么?
女人忽而嘲讽一笑,无惧疼痛似的,从地上坐起来,平平淡淡地梳理着头发:“弄死我了谁给你挣钱?”
从惊慌失措到面无表情,只一瞬的转变,那安静的眼神人畜无害,却闪着森寒的憎恶。
男人被骇了一大跳,可没有表现出来,他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又因女人的目光无法继续下去,便心虚地最后一挥手结束了暴虐,啐道:“神经病!”
然后拿着酒瓶子夺门而出。
余宿醒得太不是时候了。
他打她,她犯病了,于是他抢了钞票离开后,她打他。
“你不该出生的,”女人用烟灰缸里尚有余温的烟头烫他的胳膊,又死死掐住他的脖颈,“余宿啊,你知道吗,你很多余。”
余宿的余是多余的余,余宿的宿是宿命的宿。
他是她挣脱不了宿命的象征物,如同某种鲜红的指示标,时刻提醒着她——
“我本来拥有美好的人生!!!全因为那些人贩子,余天这畜生真他妈不是东西!收了别人的钱养大了我的肚皮,他骂你是野种贱种!你是吗?余宿?你是吗?”
余宿安静地看她,如她看男人的模样。
淡漠的将一切映照在眼底,又空茫得一无所有,仿佛讥笑。
女人捂住他的眼睛,凄厉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
余宿面前是一片黑,仅一个字的嘶喊裹挟着女人怨愤的抽噎和癫狂的絮语,他的神经被看不见的怪物撕扯着,他坠入深渊,好久好久,一双手温柔地捏他的脸。
“说话,余宿。”
余宿平静的眼睛流着泪,他说:“妈妈,我听不懂。”
“……”
“你是!!!!!!!”她松开了手,拧开劣质口红涂在他的嘴巴上,“你这个贱种!!!你的出生就是最大的错误!!!”
她发出了常人难以比拟的叹气——长长的叹气。宛如诗词歌赋里的呜呼哀哉。
“哈哈哈哈哈,”她喃喃,“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湿润润的眸子埋在余宿的脖颈里。
他们相拥着为了不同的缘由哭泣。但都逃不开一个字,疼。
……
六岁的时候,余宿和女人去菜市场。
那条路很长很远,大抵拐了几十个弯的样子,没准跑到了邻市,人也很多,多到余宿一回头,天黑了,菜市场关门了,藏在人群里的女人不见了。
他走丢了,找不到出租屋在哪儿,便住到了桥洞下。
很难想象如此发达的城市居然会有流浪汉乞丐一类人。但到底连陪酒女郎、足浴按摩都顽强地如苔藓,扎根在阴影里,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总之,余宿暂时和他们挤在一起。
六岁零三个月的时候,他走到女人面前。疯疯癫癫的女人边哭边笑着扇他巴掌:“余宿啊余宿。”
先是温温和和的低喃,随后变成了怪物难言的嘶吼,间或有夸张的舞台剧咏叹调:“余宿!余宿!命运叫你多余,偏你,为什么、还活着呢?”
他活着,从人贩子的车上跳下来,穿过小树林,趟过黑夜,一瘸一拐走到桥洞附近。
乞丐问流浪汉:“你把那傻子卖了?多少钱?我告诉你见者有份!”
流浪汉说:“傻不愣登的小畜牲,值几个破钱哟。”
又是漫长的威胁与讨价还价,余宿转身离去。气急败坏的人贩子折回,骂道:“小赤佬!不声不响,跑得挺快!”
他们将乞丐和流浪汉收拾了一顿。
之后,余宿双手双腿蜷缩在一起,据说未出生的小孩儿徜徉在子宫里时便是这姿势。
他在衣柜里沉沉睡去。女人咯吱咯吱的喘息是他的安眠曲。
……
八岁的时候余宿看到背书包路过的小朋友们,说:“妈妈,我想去上学。”
飘白雪花的电视机里传来卡壳的滋滋声:知识改变命运,高考改变命运。
“上学?”
女人恍惚着,她曾经也是个厉害的大学生,可深山小村磨平了她的棱角,都市的灯红酒绿折断了她的骨头。
她轻蔑地笑了下:“你有钱么?”
他不说话了。
他去街上乞讨。女人踹他,第二天他拖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体去街上。
人说:“好可怜的孩子。”
他讨得比昨天还要多。
秋天的时候,他抱着零散的钞票去学校:“老师,我来上学。”
年轻老师问:“小朋友,你家长呢?”
余宿说:“妈妈病了,爸爸也病了。”
‘病了的’男人一路找来,踹他:“小野种,我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偷钱!跟老子回家!”
余宿盯着老师说:“这是我赚来的,他不是我爸爸。”
男人呸道:“你娘的,小小年纪还会撒谎了!”
路过的老教师拉住年轻姑娘的手,悄悄说:“小孩子骗你呢,就是他爸,他们家复杂的很,精神病晓得吧?别多管闲事,这里治安不好,当心惹祸上身。”
后来余宿还是上学了。
……
十岁的余宿下课了,他回到破败的小屋,惨遭一轮毒打的女人无力地滑落在血泊里。
他走到她面前,突然很奇怪地问:“你恨他为什么不杀了他。”
他站着的,比坐着的她要高出些。瞳孔虹膜密不可分的黑色沉淀酝酿,似乎宁静海面下有一场风暴即将到来。
小孩子用提建议似的如常语气,道:“他睡着的时候没意识,我们可以拧开煤气罐。”
他在这个年纪已经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了,甚至胆大无畏。
“他最近感冒,吃东西吃不出来味道,我们可以在饭里放农药,不放心的话,啤酒里也可以再加点——”
“啪——”
女人穿着鲜红的裙子,瞪大眼睛。两年的教育熏陶出的是个魔鬼。
不,这孩子本就不正常!他是天生的恶种。
几巴掌下去,余宿的脸颊高高肿起。
“你有病!你真娘的有病!你这个怪物!!”
他只是建议。
后来,余宿从小学走到初中,受到的约束变多了,那几年安全教育盛行,他慢慢懂了社会里心照不宣的规则:有事找警察。
偏那女人生不逢时,她已被规训,疯病越来越严重,再无反抗之力。
……
踏入明德高校的那一年,余宿长成了人们眼中根正苗红的好学生,了解他家庭情况的老师无不赞叹其出淤泥而不染。
他将自己框在了中通外直的莲里,所有肆意生长的藤蔓都该被修剪干净,最后只留下一根杆,规规矩矩、板板正正地走上一条普通的道路。如万千平凡人。
余宿告诉自己:知识改变命运,高考改变命运。
这与无数个日夜为中考奋战天明没什么不同。这所有名的高校大抵和以前的学校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换了个免费的学习环境。
但有时候,命运总是杂乱无章、失序的。他完全进入到了一个不属于余宿的世界里。
他们与他,身份地位,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
校园霸凌这事儿对余宿来说屡见不鲜。
小学,小学生拽他头发,学大人骂他小野种;初中,中学生在考试前往他笔袋里塞纸条,举报他作弊,余宿说有监控,他放学后被关进了卫生间;高中——高中生很聪明,他们做事前总会有个正儿八经的理由。
你的书呢?来试试新笔;帮我去小卖部买下东西;下午一起打排球;这层卫生间人满了,你去楼下……
余宿被坏掉的水龙头滋了一身,早上没钱吃饭,胃痉挛也犯了,爬楼梯变得格外艰难缓慢,不出意外,他迟到了。
老师说:有没有时间观念?!去外面站五分钟再进来。
余宿照做,拿了课本便靠墙站,离去时余光瞥见同学们嘴角讥笑的弧度。手指微顿,他翻开书,连着几页都是脏兮兮糊了一团的笔墨。
心底不做评价,头疼欲裂,他想:也许是生病了。
下午,某位怼天怼地的校霸喊他去排球场捡球,‘咚’一声脑袋青了,他神经兀得一震,眼前泛黑,嘴里腥甜。
余宿这时才像生病了无理取闹的小孩子,蓦地生出了些恶作剧的想法,比如直接吐出血来,最好溅到那群傻逼身上。
归还排球的时候,他晕倒在了器材室。
那地方偏僻,人迹罕至,他伴着油漆味昏迷了一整夜。仿佛回到了幼时,漆涂的衣柜,一个小孩儿安睡。
余宿发烧了,迷迷糊糊强撑到第二天烧也没退,他去开水房接水,走在路上,浑噩的脑子在尖叫声里愕然惊醒。
有人大喊:“井文博摔下楼梯了!”
“我草,是余宿推得吧!井文博旁边就他一个人!”
血泊里的男生无辜惨然地比划着口型:“你怎么——?”
戛然而止,惹人浮想联翩。
余宿不认为井同学说得是:你怎么了?
他认真地回想,发现原来自己总能感受到的一股若有若无的轻蔑视线来自井文博。
可真有意思。
他生病了,大概是太疼了,而全世界只有他在疼,所有人都好好的、无虞的,于是情绪表露得比往日多。
眼底浅淡地流出审视,却好似被误认成了恶毒。
仗义的篮球队队员推搡着他:“你推他干吗?你这是蓄意谋杀!班主任呢?班主任来了没?”
“叫班主任有什么用?还不如报警呢!”
“先让让,救护车到了!”
混乱,指责,踩踏,失序——余宿的额头越来越烫,神经跟着胃一起剧烈痉挛,太疼了。
好疼。
他长长刘海下的眸子冷清而沉默,与躺在单架的受害者对上视线。微敛眸,便显得依然波澜不惊。
余宿哐当倒在办公室地上,老师扶他起来吃了药,说:“你生病了,估计意识不清才把井文博撞下楼梯的,我会帮你跟他家长说清楚。之后好好道个歉。”
余宿皮肤苍白,唇却很红,他问:“老师,走廊里有摄像头,为什么不看监控?”
班主任脸青一阵紫一阵:“你这小孩怎么回事?!摄像头坏了!还没修好!不然你说说井文博到底怎么摔下去了?”
她语重心长:“很多同学都说看见你推人了,老师是不信的,你瞧你烧成这样,肯定迷迷瞪瞪撞到了井同学。”
余宿低垂着脑袋:“是么。”
午休快结束的时候,他感到身体好些了,便走回教室,布告栏围得水泄不通。一瞧他来了,众人纷纷退避三舍,手伸着指指点点,像游客观赏圈栏里的鹅。
“是他啊。”
“就是他啊。”
余宿凭借较好的视力看见他的私人信息被张贴得到处都是。
暴力狂的赌徒爸爸,精神病的妓女妈妈。
从前学校的老师扼腕叹息,说他们是他人生里最大的污点。其实,他们不知道,他才是他们人生里最大的败笔。
毕竟啊,余宿的余是多余的余。
可他仍要板板正正、规规矩矩地长成一朵莲。这执念根植于他被卖给人贩子那年不经意听到的几句话。
“我家闺女上大学了。”
“哎呦,大学不得了,有出息!都说高考改变命运,你闺女大学毕业活得肯定比你有个人样!”
“去你妈的!”
“对了,学费不少吧?做完这单,你多拿些钱,就说工地老板给的奖金。”
现在想想真是奇怪,十恶不赦的人贩子竟然也是个父亲。他在社会里扮演了这么多角色,有好有坏,好的一面托举着女儿,坏的一面却叫其他人家的儿子女儿坠入地狱。
篮球部的体育生热血上脸,吼道:“杀人犯、神经病,滚出学校!”
……
学校没报警,余宿暂时被勒令回家休息一段时间。至于休息多久?不知道,未知数。
小寒那天,医院的井文博能拆石膏了,他被隔绝了一个半月,临康复的时候才听说了余宿的近况,便着急忙慌地解释:“不关余宿同学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但其实没人信。他们都心照不宣默认了真相。井文博的表情被解读为善良大度。
余宿返校了,至善湖结了层不知深浅的冰。
已经深冬了,几场雪来得又早又急。
有人给余宿传小纸条:“下午活动课去至善湖溜冰。”
一群人,以篮球队、井文博的“好哥们”为首,把他叫到了冰面上,他们在岸边高高举起石块,戏弄小丑般砸过去。
男生正义感十足,不满道:“井文博在病房躺了快两个月,你倒一点儿事没有!”
余宿躲着石头,湖面很滑,他摔倒了。结结实实撞到冰层上,少年们嘻嘻哈哈大笑。
“他好像鸭子!”
“咔嚓咔嚓——”
他听到了某种不详的声音,余宿不敢动了,任由石块袭来。
被砸得头破血流,他说:“别扔了。”
“你说不扔就不扔?谁给你的脸?”
篮球队体育生掂着手里的大石块,甩甩手臂,“唰——”一下,空中猛地划过一道漂亮的抛物线。
“我艹!别扔了!都别扔了!”
有人眼尖地瞧见余宿脚底下的几道裂缝,骇得后退好几步。
岸边一群男生观望,余宿试着往前走,可不幸踩到了最薄弱的地方,冰已经摇摇欲坠了。
“咔嚓、咔嚓、”
一个人说:“你疯了?!冰面都裂开了还过去!”
道德抵不过生死,跑过去的男生后悔了,崩溃地问好友:"怎么办?!他抓住了我的脚!"
好朋友骂道:“蠢货,踢开呀!”
学校的湖到了冬天会结冰,薄薄的冰面砸了几块石头,很快便会遍布蛛网般的裂痕。
咔嚓、咔嚓……
他跌了下去,碎冰划破余宿的脸,他不会游泳,求生的本能叫他挥舞双臂,湖水涌进口鼻,就连喉咙也似被刀割。
有人害怕地跑掉了,有人不想被抓住脚,拼命挣脱桎梏。
余宿沉入了水底。
很努力在活着了啊,可他死了。
湖水那么冰。
有个小孩儿,期待着改变命运的高考,但一切就此崩塌。
在那个冬天,在那片至善湖。
冬天那么冷,湖水那么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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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明德高校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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