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梦瑾回抱两颗心脏靠在一起成为独一无二的山海:“差点。”
他说的是实话,差点。
他若惊鸟归巢投入伴侣的怀抱,此刻他愿此生即此刻,死时尚存未完成的余念的恐惧远超乎死亡本身,心有挂念者,安能授予遗愿。
慕梦瑾虽身着单薄纱衣,但周身上下除了头部及十根手指外其余全都包裹白色细布,细布外残存脓血渗出的淡黄痕迹,伤药味浓重扩散至屋内每一寸空气,伤者最怕挤压,因为挤压或牵拉会加重伤口的疼痛甚至让还未生长牢固的伤口撕裂挫伤,但归巢后的后怕与拥抱伴侣之温暖会抵消这种痛苦,他将自己埋没在温柔与重逢里,过去曾经,已经成为过去曾经的回忆,就在最信任的亲人爱人跟前成为时间丢下的古董吧。
可无论如何,这种近在咫尺发生的曾经不可能被随意摆放在记忆的角落,它们比今日晨间上钩的鲫鱼更加新鲜,所以他将回忆刨开说道:“我被围困在幻境里,幻境一个接一个,我在每一个幻境遇见不同的人,我看见于启站在你的尸首旁向我宣读你的死亡,他让我别再爱你,爱你我会失去一切,失去身份、名声、爱我的人;我还见到笑晏,他摸出你背叛故国的证据,他告诉我,若我能战胜他,他就放你离开……我还……我还看见姐姐,姐姐身负怨憎离开了长亭,她放弃宗主之位宁愿寄人篱下每日浑噩度日也不原谅我犯下的罪,还有……还有,师父,师父死了,幻境抛给我一具僵硬的尸首,那个空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师父的尸首……”
易子寒将耳朵贴在慕梦瑾的嘴巴旁边,阖眸凝听对方的诉说,摆在桌子上的月魂不知何时爬过来将自己缠绕在床梁上。
慕梦瑾经历上百个幻境,每一个都需要他解码幻境的漏洞,最终的结局不是回溯所见就是手刃自己最亲最爱之人,他以为他会麻木,但临到抉择之时远是眼泪大于冷漠。
幻境的实体碎裂过上百回,每一次,他都无比期待碎裂后露出真实世界的实体,但希望总会在碎片落幕后支离破碎,对未来没有预期的恐惧使其逐渐失去耐心,他开始不分昼夜地寻找出去的办法,但偏偏在这时,又不断出现新的干扰,他的身边忽然出现人来告诉他:“外面已过百年,你再努力有什么用呢?”或是告诉他:“易子寒已身死,勿念。”
那些不断击碎期望的武器也在逐渐瓦解他的理性与思想,愤怒使他接近丧失理智的癫狂,他以梦境侵入的方式审问每一个幻境里的每一个人,千千万万回威胁强势,千千万万回战斗——最后换来幻境的破碎,如天空般宽广的碎片全部落下,侵袭他的皮肤,划出夜间最浓的血色。
“……不想了……”
易子寒说道。
“以后都不想了。”
就像锦穑走过那面湖一样,就像那年他松开对方的手不顾一切跟随珩隼离开一样。
慕梦瑾没松开他,易子寒摇摇身体问他:“你现在靠近我会和从前一样难受吗?”
肩上的人摇头低声道:“不会。”
易子寒大松一口气,力量的相悖会造成很大的困扰,普通朋友恐怕不会在意这一点,但奈何他们不是普通朋友。
或许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吧,既然这种情况暂时没有出现,那就祈祷它永远不要出现。
易子寒尝试转移对方的注意力:“我恢复在皖芷的记忆了,没想到,是被威胁出来。”
慕梦瑾沉默几秒:“你是说你在皖芷的时候我入梦的那段记忆吗?”
“是哦。”
“我貌似也才记起来呢,很新的一段记忆”慕梦瑾在脑海中搜寻一阵问道,“是珩隼的后手吗?”
易子寒颔首道:“嗯,他为了力量的完全继承,不得已这么做。只是我没想到他连你的也一块儿删掉。”
说罢他忽然想起什么,然后抖抖肩:“你知道吗,珩隼那老货眼睛可尖了。”
“老货?”
“他那个时候天天说我俩有关系,你知道吗?而且我跟你讲哦,我才见到他,外面的事都还没跟他讲过,他就自己说出来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喜欢他呀?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呀?让他给你讲你丈母娘和她那位文弱书生的爱情故事。还有,他还说:哎呀,宿敌终究是要成为一家人的呀……”
“嗯。”靠在肩上的人很乖,伴侣怀抱的温度温暖缺失的心跳。
易子寒继续抖搂当年自己的事:“我那个时候,看不清真心,认为珩隼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所以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对于珩隼的这类型“语言”,他为何从不感到生气。
青春之爱难免会如初春未发之芽,授之以雨,动之以阳,潜伏于河汉望舒,萌生自流水滥觞,或尚有不可考之处,但溺而忘乎春秋,醉而颠倒天海,妖客沉湖,天瑞入朱明,商秋渡太阴。
年年岁岁春春秋秋,真心不假,方饮玉液琼浆,或千千结,或远远路。
慕梦瑾将身上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易子寒问道:“身上的伤还疼吗?”
点头,然后又摇头。
易子寒揶揄道:“到底还疼不疼?”
不可能不疼,世上没几个人能受住被锐器所伤的疼痛。
“上了止疼药,真的不疼。”
“那个………………”
两颗靠在一起的头同时转过去。
罗浮被四只温存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脸皮上直发毛。
…………我再在外面多待一会儿要怎样?我有病吗?
他像面对在山林里遇到的毒蜂一样佯装冷静,然后以近乎不煽动空气的速度转过身去闭眼。
“你说吧……”
好巧啊,慕梦瑾说话的声音。
怎么不晚点说呢?
再晚点他就能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两手插兜昂首挺胸地步出门外。
周折之下他准备保持这个动作,背对着两个人汇报工作:“我们查了书阁,找到大量有关‘钺气镜’的资料以及有关罪人的追查条目,还有一大堆未署名的书信……但……上面好多字都被划去了,还多是被撕碎又拼起来……师门内的年轻弟子们都已按照大人的吩咐把画像姓名籍贯登记在册然后暂时安排返家,只有姜珚沐钟玲还有白小姐留下。”
“嗯”慕梦瑾将头贴在易子寒的面颊处听着,“崔嵬与慕容遥呢?着人去找了吗?”
罗浮背对着他们颔首:“是的,在下已经安排两位青年弟子先行出发寻找,我打算等这边儿剩余的工作结了尾再根据大人的命令走。”
慕梦瑾看似在对罗浮说话,实则是在变相安慰易子寒道:“我放出的竹鹤没有异动,说明他们二人还未出现生命危险,带着年轻后辈要万分小心适当的时候保护他们的安危,但路上的时间不要耽搁,找人要紧。”
“是的,大人。”
“罗浮叔叔!!!!!!!!”
女孩的声音震耳欲聋,她一路跟随罗浮来,见罗浮进屋子半天没出来便心生好奇从院子绕进来。
孩童踏入内屋的速度堪比猫看见河边的鱼,罗浮挥舞着双手前去捂她的眼睛:“不不不!走!叔叔去看看你那盆花怎么个事儿!”
可姜珚沐常年习武哪是什么等闲之辈,她从罗浮的手臂下非常丝滑的钻出来闪亮双眼欣喜道:“师叔你醒了呀!!!!!”
床上的两个人早在孩童冲进屋内的那一刻起就分开,罗浮转过身来见此状只好敲敲自己的脑袋。姜珚沐站到慕梦瑾跟前,上上下下将他看了一眼,很认真地问他:“……老师,我们是要打仗吗?”
“为何这样问?”
姜珚沐用自己的思维推断:“因为……和打仗不相干的人都走了呀,我和阿玲是师父的徒弟,小白和我是老朋友,所以我们最应该留下来和师父站在一起。就像边关的战事一样,要打仗了,将军和兵卒留下来,让老百姓先撤离……”
“不,我们不打仗,珚沐。”慕梦瑾将颜色稍深的衣服从床上拽下来套在身上,这副伤病的模样还不该出现在孩童跟前。
还未等慕梦瑾开口,姜珚沐便问:“笑晏先生呢?他再也不回来了吗?”
唯一见过笑晏的人现在才醒来,最有力的证词还未出口,所以按道理来说师门内应该不会出现有关笑晏的任何流言,于是易子寒问她道:“谁说的呀?”
姜珚沐将双手插进兜里:“没有谁说,我猜的。”
“那你猜出了什么?”
姜珚沐难得沉默一阵:“因为我总觉得笑晏先生实际上并不喜欢这里,不喜欢师父,也不喜欢我们。我很多次夜里从武场下来,都看见他一个人偷偷地从后门,我尝试着在后门等过他,然后发现他每次进门前都要叹气,在门外徘徊好久好久才进来——所以,我觉得他不喜欢这里,不喜欢就要离开,方才清点人数的时候我就没找到他,屋里团圆圆和太阳猫都不见了,他是不是趁此机会走了呀?他是不是不回来了呀?”
孩童肺腑之言质朴而无泽,但其所言往往揭穿人心。
易子寒摸摸她的脑袋:“就当是吧,他也许不会回来了。可你说万一他想你们又回来了呢?”
“不会吧……”姜珚沐低声嗫嚅,“离开伤心之地……走出绝境……才有勇气活下去……他有一天上课的时候这么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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