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炜将右手稍放松搭在梨花枝上，枝头处的白色花朵似乎被施了法，依然保留着摘下来时的晨露。
她丝毫不给罗浮提问的机会，说完一句又接另一句：“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怀疑我，但我真的是好人，真的，千真万确。我盘下聊墨阁是为了有一天能见阿媛一面！可她从不见我，纵使我买通芙蓉楼上下她都不愿出来看我一眼！她从不见我……她从不愿意见我……”
娄炜的声音低下去，擦着自制淡色胭脂的双唇紧紧闭在一起，凝夜紫色缀梨花长裙随着有些年代的红玛瑙耳珰一起跟风跑，她精心盘起的发型因赶路变得有些凌乱，鬓角边脱垂的半缕长发也往后跑。或许是由于长期失明的缘故，交谈对象长久不开口会使其焦急万分。
“我见过你们公子！”娄炜想要往罗浮站立的地方走，又觉得不合乎礼法，只好退回来依然站在原处，“梦神国里见过……他与蓝桥姐姐的儿子还有一位很危险的人物在一起……”
罗浮几次想开口都被打断，听她絮絮叨叨地说并不觉得厌烦，所以他在娄炜一句话说完后才道：“我带你去见他们吧。”
娄炜因紧张而被憋红的脸颊才逐渐恢复常色，嘴角弯弯：“……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罗浮。”
娄炜歪歪头，碎发随她的动作轻柔落在肩上：“您……是之前贤皇帝的手下吗？”
罗浮：“………………嗯，对。”
对于过去，他没什么好在意或计较的地方。
娄炜手伸进随身背着的布编包内，摸出一只精致的小瓷瓶，里面盛有梨花炼成的润油，对皲裂的皮肤颇有好处：“我知道您。初次见面……我没准备什么厚重的见面礼，但总不能空手而来……这个送给你，很好用的。”
她的布囊中有许多瓷瓶，里面盛有不同花叶做成的油。她看不见，所以根本不知道自己拿的是哪种花哪种颜色，总之都能用就是大吉。
“谢谢。走吧，我带你去见人。”
“你真是个好人……哎……”娄炜仔细辨别罗浮走的方向，然后右手拎着梨花枝放在地上探路。
罗浮本已经走出几步去，又折返回来将她的梨花枝提起拉着向离开的方向走去，边走还边提醒她道：“前面拐弯儿处有块儿石头，你往外走点。”
娄炜将“你是个好人”重复了好几遍，然后若有所思一阵又说：“方才吓到你，实在抱歉……我跟着你们采买的货物一块儿混进来，脑子里一直想着见到你们该说什么……故而忘了变回人身。哎……我老了……有些时候脑子就是转不过来。”
罗浮闻言停下脚步转过头去看她，她的脸上并没有岁月刻意留下的痕迹，银白发梢很柔顺贴合在身上，仿佛此女生来如此，水之侧濯螺，船之渡藕荷。
娄炜双眼剜去，却依然能接收罗浮眼神中的狐疑：“我……怕她见到我认不出我来……所以才施法保持容貌……其实我年轻的时候头发也是乌青色……”
在亓懿偲的墨水里，娄炜最终的结局止于失踪，猜测可能是为寻找娈媛而离开。正值青春年少时刻，娄氏家主失去了自己的义女，痛失一颗随时都能抛弃的棋子，闾娵破明，一颗棋子失去黑白颜色，就会失去利用的价值，她已将年少的挚友视为亲人，她此生唯一一次勇敢地迈出狭小的闺房是为了寻找亲人。有时候，人的抉择很冲动，但也未必满盘皆输。断手断脚虽也能使养父母收回成命，但她无法自由行走于世间，让自己变成聋子也不是不行，但重逢时她不能听见亲人的声音，认错人怎么办？亲人向她诉说怎么办？所以就割眼睛吧，这样在重逢时不用她眨眼，亲人就能一眼认出她，她听见自己的名字再回头就是了。
天气温暖，易子寒和慕梦瑾从房间里面出来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阳光很暖和，娄炜差点被门槛绊倒，罗浮悔恨自己方才没想到提醒她，这个向导还不够成熟。
反倒是娄炜反过来安慰他：“没关系，自从没眼睛后我经常摔跤……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罗浮将新掺的茶水推到娄炜的面前，茶叶清淡入口不苦，娄炜一口茶还没有喝完便向易子寒二人解释缘由。
“我知道……可能听起来难以理解……但我真的很想接近她，我想问问她为什么躲着我，明明那时候我们那么要好，明明无话不说的……”
慕梦瑾在石桌的一旁摆弄自己的小玩意，一片叶子叠过来折过去，被碎片割破的伤口都不会限制他的活动。
易子寒说道：“您很早就找到了她的下落，她便一直躲着你？”
娄炜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就是这样……我不明白为什么……”
易子寒将一直放在跟前的旧书放在她的手上，娄炜用手将其翻了一页又一页，墨与时间浸润的纸张散发出与阳光茶香截然不同的味道。
易子寒解释道：“这是亓懿偲的笔记，上面有你们九位的所有生平。”
“春容啊……”娄炜低头看书，此刻她竟无比的希望自己能短暂拥有双眸，书中的颜色，哪怕是逝水东流最后褪去光彩，她也愿意收进眼底。她抿着嘴笑，嘴角绽开两朵梨花，“她的戏真好听。唱功出众，我最喜欢听她唱戏……你说，这么好的一个人，老天为何非要给她安排不幸呢？”
易子寒道：“您既为她的友人，那么她的遗物理所应当也要交予你保管。笔记您就收下吧，不必还给我们。”
慕梦瑾将折树叶的活改为用石块舂花瓣，或许是因出生的缘故，每一次折花之时都觉亲近。他在易子寒背后坐着忽然开口问道：“有关于《祝婚书》，您知道什么？”
“世人知道的我都知道，世人不知晓的我必然不知晓……”娄炜将茶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她沉默又将自己的回忆辗转道来，“聊墨阁里的人都和我签过死契。不知公子可记得一位叫作玉手的？”
“……记得。”玉手是周毓探听的人。
舂花的人忽然不舂了，十分殷切地贴过来和易子寒挤在一起。
“你什么时候去的那个地方？”
“我没跟你说过吗？”
易子寒会记得许多重要的节点，单这一点他有没有对慕梦瑾说过就不可能记错：“玉手是梁燕余氏门下周毓去调查的，我离他很远，真的，我发誓。”
可发誓和誓言是此世间分量最轻的承诺：“我发毒誓……我若骗你待会儿我跪着跟你讲话。”
娄炜：“？？？？”
这对吗？？
易子寒挥挥跟前尴尬的空气：“见笑，我记得玉手和皎玉都是‘梦洛花’的对手。二人先后被赶出芙蓉楼。”
娄炜依然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看看”易子寒，“看看”慕梦瑾。
“…………”
罗浮：“………………”
“……抱歉………………”良久后她用虎口敲打自己的脑袋，“走神而已。实在抱歉…………咳，你说得对。玉手实际上是我安插在芙蓉楼的眼线，只是后来被阿媛发现后不得已退出芙蓉楼。根据玉手给我的情报，阿媛在每月末都要去一次枕寒山……所以我想……她会不会潜伏在枕寒山。大约一年前我派阁里的醉雀去过枕寒山，山门还没进去，就被余氏一位名叫成润井的男子给带了回来，赔笑说：山中近日有奇异事件发生，不宜进入。”
难道成润井是唐舜英的人？
不，他应该早就猜到的。
整个梁燕余学都是唐舜英的人。
想到此处他又觉得不对，他们若真的是唐舜英的人，为何耿谣与周毓还要大费周章的跑一路调查皎玉？在包哲面前周折仅仅是为了拉易子寒下水吗？
为何不让皎玉直截了当刺杀了他？
于是矛头自然而然地指向另一个人。
笑晏——这个他们一度未查找到身份的第三人。
所有的一切都在巧妙中有了联系。梁燕余学是笑晏的手下，所以他们才以如此之快的速度知晓眼前人非常人，而周毓与耿谣因外出公干最后才知晓这个情报，因而余氏错失最佳良机逮捕易子寒。再者，“梦权”与“影织”乃结盟关系，“影织”杀不了的人或不能亲手了结的人可以交给“梦权”，而“梦权”要防范的或是想要得到的情报都可以托付给“影织”。层层建立的不仅是幻境，逐渐架空的不仅只有人间，在潜行与暗藏里爬满墙面的藤蔓才最难被清除，如交叉纵横的渔网，如磐牙根错的历史，核心里埋的是何种禁忌？
笑晏走漏，其大概率会去与唐舜英汇合，而唐舜英每月末都要造访的枕寒山是否是其盘踞的老巢？
枕寒山在钱塘之边，其具体地理位置不在钱塘内，而是近钱塘边的村寨。
当地人很少上山去，因此山常年雾气缭绕，山林水汽浓厚野兽嚎叫。前朝修缮的上山道路早已被坍塌的泥沙封闭，建立在山上的寺庙也蒙尘。所以先不说到底能不能与唐舜英见面的事，上去就是难题。
那么如果排除枕寒山，笑晏会去哪里？
慕梦瑾在人侧沉默良久思忖：“我们可以问‘梦权’。”
他一句话怔住在座三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