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某人未着龙袍，而是穿了一身黑紫色的衣裳，他站在院子里浇花对身后的“人”说道：“他来了？”
“…………”
“…………”
“不是，本王在问你们话？”他将水壶放在地上，转身过去与“两人”说话，但这二人并没有发现他，反而用手上类似笏板的东西相互击打对方。因鬼影常忘事，所以他们的君王用木头制作合适大小的笏板来记事，不过很显然，这成了他们打架时最方便使用的“武器”。
“欸”君王抱臂不耐烦说道，“干嘛呢？”
“陛下！我要弹劾他！”左手边的鬼影先发制人，“它把渊池震鳞宫下的淤泥带到了地上！我昨天好不容易才把地打扫干净！你去死吧！”
右手边的也不甘示弱，没好气道：“你这个告状公，我还没弹劾你呢！你把树养得半死不活，我们精心照料了半把月就因为你！”
拿起纸笔，我无法殴打你；放下纸笔，我无法弹劾你。还好有笏板，可以一边殴打一边弹劾你。
君王苦笑两声竖起三根手指头：“我数三声，三，二——”
二人拿起敲断的笏板不服气站定，君王把手插在腰间道：“本王不在意你们之间的恩怨，找你们来就为了一件事——易子寒在哪里？”
“在城门处——这个时候，应该醒了在找出去的法子。”
君王口干舌燥，拿起身旁石桌上的玉杯一边喝茶一边摆手，两位鬼影立刻心领神会：“我们这就把他赶出去！”
“嗯！！！嗯！！！！！！”
君王记得大口咽下茶水，烫得皱起眉头：“你们这两个拟人！本王的意思是说，别忙管他别忙管他！不要在暗中帮他！”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若我看中的继承人连这一个月都熬不过，拿来有什么用？！我可不是那些主张‘降分录取’的人”君王想想还是觉得可笑，“如果他们的理由是‘我们的学生在某方面有特长’，我还可以理解他们降分，但什么也不是就要求降分——是因为学生傻吗？哎呀，从侧面告诉我们他的亲亲学生傻得要死，要比常人的智商低几个层次——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脑袋啊。”
话音刚落，又有鬼影前来禀报道：“陛下，新帝登基了。”
君王挑眉，将自己的毒舌收回嘴中：“怎么说？”
鬼影学着外面人的口吻将收集的情报摸出来一字一句读道：“宣和十一年，绥熙帝于贤身亡异乡，殷亲王于启即位，改年号治鸿，帝号靖乾，为表其哀，拟绥熙谥号龙炀皇帝，锦穑谥号庄曦皇后，萧氏追封玄明皇贵妃……继贤之二子于膝下，召于景郡主一同拟变天下。”
浇花的动作没有停下来，他仿佛早就知道有这一天，就像站在无数个相同故事的时间点，从容不迫地看着流水滴在美丽的花叶上：就凭他。
他嘴角微扬，轻蔑之色流露出来，然后自言自语道：“信于贤死，不如信本王将来能活着走出易子寒的手下。”
他什么都知道，甚至能猜到于贤根本没死，或许使用了什么方法逃出生天，否则怎么会凭空消失？他什么都知道，那日慕梦瑾之所以没救下易子寒，是因为金雀生效，蜮希夷爆发出的结界阻拦了慕梦瑾的脚步。白婵与珩隼为敌，他们之间的力量必然相互排斥，所以慕梦瑾一时间无法突破生理的极限到达易子寒身边。
但他现在一定徘徊在皖芷外不远处。
想到此处，君王情不自禁摇头叹息，哎——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年轻人，还是太年轻了。
鬼影继续读道：“乾帝遣散太子太师，颁令革旧，先后废除麓下学宫管权。复门晋南，赐姓萧……靖乾帝于皖芷边境多立一百二十八尊异兽，重新修缮钟楼……天子巡访各宗门，下令拆除涔夜庾宗旧址，改建莱州巡抚新府，命长亭青宗与荼蘼泉宗同路，以长亭青宗为首，前往铲除楹林，特令穆如之臣前往督工……”
“停停停！”
君王叫停鬼影吞吞吐吐的阅读，然后说道：“我不想听他这种上半身不遂的决定，我问你答，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是。”
“公横秋和陈穆如活着没？”
鬼影思考片刻后，用尽自己毕生所学说出两个字：“微活。”
“什么？？？”君王无法理解。
“就是……到活不活。呃……”鬼影手舞足蹈地解释，“公横秋被人救下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死了，陈穆如大差不差……怎么说呢……我听说，是于启用鬼影撑着二人的命在，其实也差不多死了……所以是微活。”
君王心领神会：“是因为要用他们的脑子吧，所以才舍得救。伤成这样还能救回来简直是医界奇迹，不知道废了多少鬼影。”
他的脑子里跳出一个人的名字——慕梦瑾。
慕梦瑾的存在对于启来说简直是威胁，这还是他能掌控一些鬼影的情况下，若易子寒顺利继承陞龙，收回全部凄月之力，这些鬼影都将“物归原主”，到时候于启和慕梦瑾力量的落差会更大。所以于启必须有人做他的外置大脑，制衡慕梦瑾，最大程度上得到慕梦瑾的“好处”。
傻啊，君王瘪嘴摇头：杀了人家相好还想得到好处，简直是狗上房梁当背兽——做梦。
要是我有他这么厚的脸皮就好了，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风吹吹了起来，将君王紫色的衣角掀起，君王拍拍衣服上的泥土然后说道：“把打捞的东西带上，下震鳞宫去。”
他停顿片刻，俯身挽起裤腿，愣住片刻后回头问鬼影道：“上次本王把‘噎鸣轮回重月镜’埋哪了来着？”
陈穆如将手上的事册丢给身边的下士，清晨皖芷的消息传过来，他震惊问道：“皖芷——什么时候的事？本官怎么不知道。”
下士低头回答道：“昨夜。”
陈穆如虽在上次重伤时死里逃生，但难免伤及神经至腰往下瘫痪，时至夏日，他将轿子换成了滑竿。他本能地想站起来，下肢却像死了一样动弹不得。
下士见状道：“大人，您有任何事吩咐属下来就行。”
陈穆如憎恨这样行动不便需要依靠别人的生活，他怄气将拳头挥向滑竿的扶手：“没什么，你去看看楹林里面那些懒人怎么样了，还活着没有。”
下士应答一声便转身前往楹林。
他在楹林中环视：奇怪，今天怎么格外安静，还不见人？那些人一定又在什么地方偷懒。
他认命去找人，但向深林中行数十步后便不敢再向前走：杀人的方式有多种，这样慢慢磨死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楹林乃“凄月”晦气侵蚀而成，其凶险程度不下皖芷，为鬼影白煞聚集地。两个最有实力的宗门在此工作数月，却未有一丝收获，失去的倒不少——人命、金钱、名誉——但这才是那个稳坐朝堂上的人真正想要的。
不交出靖乾帝想要的东西，他就不会放过你——直到现在，没有人知道于贤到底在何方，所谓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靖乾上台后，先帝绥熙颁发的种种条令一律作废修改，有人戏言曰：当今太岁要把太庙里祖宗的位置都挪三步。
听起来此言讽刺，但又实在常见，每一次政权更替难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对于皇帝来讲，比起为先帝举国哀悼的悲痛，他们更关心接下来的路会是怎样；对于平常百姓而言，天子的更迭意味着伴随他们已久的习惯可能会改变，所以会惶恐不安。
就好比说如今——新的契约关系颁发后，他必须在陈氏再行两年才能离开——原本他今年就能走的。
可恶。
虽说月钱不低，但他每天要做的事太多了，每日早出晚归，从为陈穆如端早膳到为其点夜灯，陈穆如一旦出门他必须寸步不离，承受陈穆如变得古怪的脾气，给陈穆如当牛作马——不是，你们陈家是没人了吗？什么都要我做。
太可恶了。
“哎哟！”
现世报，脚下这么大一石头都没看见。他站起来拍拍裤腿，忽然，不远处的灌木窸窸窣窣动起来，下士见鬼一般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此时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是导火线——至少那些魔鬼恐怖小说里是这么个写法——这里真的有鬼，那种鬼还没脸，逮谁谁倒霉。
“沙沙沙…………”
下士惊恐不安地四周张望，他要给阎王跪下了。
“益维啊，我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杀我！！！！！我不喜欢洗澡身上有味！！！”
“????？”
下士带着哭腔看向从灌木里抽出腿来的同伴：“你干嘛什么？走什么灌木你要吓死我啊！”
此人提着八格攒心食盒，看着眼前被吓得手脚并用马上就要原地起飞的人解释：“家中主君在，你怕什么？”
“我还怕死！你能做点人才会做的行为吗？”
同伴捂脸：“好吧……是我不对，实在抱歉。”
下士发现同伴手中的食盒，大抵知道陈穆如脑子抽风，又半中拦腰给他安排了什么工作：“……主君有什么吩咐？”
同伴交代：“芙蓉姑娘让你把点心盒子洗了送城里去。”
下士叹气：“姑娘呢？”
“主君让她先进城了，说这里煞气重，对姑娘身体不好。”
下士犹豫着：“可……主君让我催人呀……我走了多不好……”
同伴环顾四周：“人？哪里有人？”
下士苦笑道：“说半天就是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们的营地里也一个人也没有。”
同伴仔细思索一番道：“你还是别找了，里面危险，别因为这事丢了性命。不如直接去告诉主君，让他定夺。然后就说姑娘派我们进城送东西，完美脱身。”
下士称赞道：“还是你聪明，这样就可以避开他古怪的脾气……哎……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呀！”
随后有说有笑走下山路，远远地看见陈穆如依在滑竿上闭目。他们立刻闭嘴，生怕被陈穆如瞧见端倪，低着头向下走。
陈芙蓉的侍女站在陈穆如身边低头与他交谈，陈穆如微微颔首睁开眼睛，然后笑眯眯地向二人招手。
二人见此，飞奔至陈述之身侧道：“主君有急事唤奴？”
陈穆如冷笑道：“当然了，这林子里都没个人，你两个在林子里计谋什么呢？”
“……”
“……”
二人的嘴唇煞白，心下想的却是：你敢耍我。
一码归一码，谁也不敢开口妄言，陈穆如悠悠开口道：“我不喜欢贪生怕死的人。算了，妹妹叫你去你就去吧。”
“…………”
自下肢瘫痪以后，陈穆如经常这样，使唤人做甲事，突然不满意，但也不罚人，又转头让人做乙事。他似乎很喜欢戏耍别人的快感，只有在面对于启和陈芙蓉身边的奴仆时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他对身边的女使道：“你去让我的侍卫把扣押的那几位青宗弟子带上来。”
约莫一炷香时间，女使面带难色匆匆赶回来道：“主君！那些弟子……都不见了。”
陈穆如闻言稍有震惊，接下来恢复平静：“不愧是白婵的孩子，这点计谋对于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也好，我还有充足的时间来解决后患。”
“那就让我见证，你的时间会利用到哪种程度吧。”
陈穆如闻言笑道：“慕梦瑾，我以为，你要和你的那位朋友一样，喜欢过河拆桥呢。你该不会要重蹈覆辙他的路吧。”
慕梦瑾从山路上背着手走下来道：“我不是壁虎，也不是蝮虺。趁我平息东边鬼影，你们贸然杀害我们弟子——这种罪，怎么算？”
陈穆如自以为经历过死亡，所以内心平静：“我打不过你，但你也杀不了我。你敢动手，陛下就敢灭你青宗。”
慕梦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想回你差点死掉的那个月夜看看吗？
陈穆如嗤笑嘲讽：“原来你还在想他，无所谓，你杀了我，你将保不住你想保的任何东西！”
慕梦瑾没有听他说话，而是惊觉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庞大的窒息感压倒式地迅速靠近——那是靖乾的得意之作——镇国杜卿。
慕梦瑾忽略陈穆如想要触怒他的嘲笑，静静地等待镇国的到来。人为制作的鬼影，斩杀的时间应当越精确，否则只是白费功夫。
可就在要拔剑之时，镇国却在距离他十步的距离停下了。
陈穆如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惊异——慕梦瑾竟然可以控制这个狂魔。
二人瞬间陷入僵局，他们都不知道对方的底细。
慕梦瑾只觉身后的窒息感越来越强，强到他不得不转身拔剑。
可身后什么东西也没有。
一时，一轮新月出现在空中，这是白昼中不该出现的现象，慕梦瑾云潇刚出鞘便见一串白花花的白骨向他袭来。
不对，那一串白骨以刚刚好的距离从他的身边擦过，冲着前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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