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惨淡的寂静和众人惊骇的心跳只在一时间凝固,然后碎落满地,此时生死皆抛之脑后,只觉风虐雪涛侵蚀身体残余的体温,迅速凝结颅腔内滚动的殷血,一直蔓延至锁下再至髂外直到掌底。
陈穆如被白骨生生捆住,从骶尾一直向前绕过腹腔再绕回去,层层叠叠一直覆盖至下颌。而那串白骨非同寻常,似乎取自某种生物某个庞然大物的脊柱,去除内部所有软物,横刺上还散发着血肉的味道,可以自由伸缩,傲骨嶙嶙。
众人见横刺穿过陈穆如的身体,只怕马上就会剥皮抽筋,方才还凝在原地着,转眼间四处逃散,哭天抹泪地大喊大叫,他们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有的甚至腿软瘫倒在地然后拼命逃开,活像是见了虎豹豺狼。
陈穆如全身上下被横骨贯穿,血色透过骨缝流淌下来。
“他们没有你忠心。”横刺生生从皮肉内脏中抽出,陈穆如栽下去匍匐在地上,他看见自己的生命流入土壤,听到这辈子都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告诉他:“你没杀了我。所以,你们必死无疑。”
易子寒将名为月魂的脊骨收了回去,绕过镇国杜卿径直走到他身边,高大的身影遮蔽光线,他一句话也不说,眼中透露出的残暴垂直砸在陈穆如完好的脑袋上,陈穆如浑身颤抖,陈穆如背贴大地面朝青天,张着嘴大口地呼吸颤抖,只闻几声微弱呻吟。
他害怕,他恐怕保不住自己的头盖骨。
“你们想折磨死我——让我在皖芷内自生自灭”易子寒移开残暴的双眼,居高临下地俯瞰宿敌,稍移动脚掌避开满地殷血,“你的君主尧天舜日,黜陟幽明,你和你的同党碧血丹心,日月东流生白波。坏人不会害怕,我不需要你的忏悔,既然都是假的,我就陪你把戏做个十全,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地上昔日的敌人散大瞳孔,在生命戛然而止的前一刻,嘴里终是冒出了一句:“妹妹……”
“如何处理”慕梦瑾暂时平息心中的燥乱,承住巨大的压迫上前去,他已经了然易子寒的身份,但更担忧之后的处境,“只怕是消息已经到知县的大耳朵里。他们若要逮你……”
易子寒蹲下身来翻找陈穆如泡在血水里的衣衫,残暴逐渐褪去,他也感受到两相斥的力量。可故人重逢远比敌对更加让人欣喜,在没有仇恨的叠加下,禁忌比爱更容易放下,易子寒微微加重呼吸笑道:“你怕这个?你不怕我。”
慕梦瑾绽开笑意,阔别两年魂牵梦萦夜夜思念,他负手站立:“你要是想杀我,刚才就该杀了——你在找什么?”
“军令玉牌。”
于启登基后,陈穆如被封副丞相,慕梦瑾四处平息战乱无心探查朝政:“他本是大司徒,靖乾皇帝登基后拔擢至次相,军令牌如何能到他身上去?”
易子寒侃侃而谈:“大司徒掌管土地舆图,手握民生户籍,绥熙在时,他虽为大司徒,却不行司徒之责,与公横秋往来密切,位同副相,换句话说,于启只是给了他一个实权实名。他背叛绥熙而投敌,恐怕也是于启给了他无可挑剔的筹码。”
……这恐怕不仅仅是次相那么简单了事……
“但他们之间的交易,说实话,我不关心”易子寒翻找完最后一层衣物道,“知道得太多不一定是好事,从我的下属们传来的消息,他应该什么也没得到,哎,无论是他母亲的消息,还是天狼那边的交易。”
慕梦瑾的衣角和脸上沾了血,他拿出洁净手帕擦拭,然后将自己正在忧心的事说出口:“公主回京了。”
“……我知道的”易子寒整理好陈穆如的衣袖道,“放心吧,公主心如明镜,该要什么,不该得到什么,她心里清楚得很。即便是那等人软硬兼施,劝骂并举,恐怕也不会有结果。至于公主接下来想怎么走,全凭她自己,我不想参与。”
死人望着天空,苍穹凝视着死人的眼睛。
易子寒将军令玉牌用手帕包好塞进里衣,慕梦瑾递过来一张新的手帕让其擦拭手上的鲜血。
易子寒很高兴地接过手帕,即便眼前人是白婵后人,体内冰魂雪魄净化世间万般污浊;而我于虎狼缠鬼之巢侵染之久,怨气含冤,阴雨晦暝。两相抵触,手指触碰会体验触电般疼痛,但二人心照不宣将痛苦化作甘泽,易子寒胡扯:“人是我杀的,让你清清白白地沾上,于启怪下来要灭你门可怎么办呀?”
慕梦瑾笑着回答:“他没这个胆量。如果他有,我就做第二个杀他的人——所以……”
易子寒转过身来凝望跟前几乎完美的脸:“所以?”
慕梦瑾回避视线指着地上的狼藉:“你要拿他怎么办?”
“简单啊!来人。”易子寒招招手,其身后出现两道鬼影,披着缝合的人皮,看起来像是恐怖小说里的布娃娃。
“陛下”布娃娃恭敬地朝他行礼,然后转过身去破天荒向慕梦瑾行礼:“——君”
易子寒连忙捂住两个拟人的嘴巴使唤道:“别乱说话!你们去,把躺在地上的那个——对对对,就是你们脚底下那个,看到了吗?把他搬回偏殿里去,看好了,别让魂跑出来,等我回去处理。”
“是。”
两个布娃娃蹲下身来,一个抬脑袋,一个抬双腿,风风火火地走了。
慕梦瑾:“………………”
易子寒摊开双手无奈笑道:“没办法,我的下属们,眼睛都不太好。”
话音刚落,两个布娃娃抬着尸体折回来问道:“陛下……抬回去了干嘛来着?”
易子寒:“不好意思,他们记性也不太好。”
慕梦瑾:“………………”
他们难得沉默片刻,慕梦瑾似乎对他的“下属”并不感兴趣,意味深长地扫视着眼前这位阔别已久的“故人”,像是想要看透深渊的陷阱,但愈渐担忧的眼神出卖了强装的锋芒与冷静,这种微妙的氛围最终被二人身后传来的一声巨响所打破——什么东西坍塌了?
不远处,杜卿站在一棵折断的树下,满脸忧郁地瞧着此情此景。
易子寒招手道:“过来。”
杜卿犹犹豫豫地往前挪了两步又站住不动。
易子寒哭笑不得,继续招手道:“我叫你过来。”
杜卿这才慢吞吞地移步前来,走至易子寒跟前,抬手做了一个格挡的姿势。
易子寒:“………………”
然后哈哈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打你。”
“陛…………陛下。”
易子寒细细地观察起这位“将领”的脸庞,不,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镇国将军,灵魂混沌,躯体扭曲,他的上一个主人似乎不太在意他的“面貌”,脸上的皮肤黑一块白一块——不过也没有其余的办法了,缝合线已经和皮肤底下的肌肉嵌合,要是强行撕下来,恐怕会伤了元气。
易子寒暂时收起了挑剔的目光,回想起之前的打斗心中略有报复之气:“你现在认得我了。”
“是的,陛下。”
他也叫易子寒“陛下”。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对回家的渴望,易子寒放下曾经的恩怨,毕竟这不怪他。片刻后,易子寒伸出戴着翡翠绿石戒指的右手:“追随我吧。”
随后,他将右手盖住他混沌的双眼,翡翠绿石发出奇异绿光:“忠于我,永远臣服于我。”
一个女使受到召唤而来,上身穿着一金赤印黄檗团花上襦,下穿烧蓝如意围胸胡粉夹铃兰齐胸裙,身披草色长披帛,云鬓顶置烧蓝三瓣,月梢眉间花钿,两颊上红梅与月牙。
女孩四周环顾了一圈,终于看见了远在两米处的易子寒。
“你来。”易于寒唤道。
女孩上前来恭敬一礼道:“陛下唤臣何事?”
“来”易子寒指着身旁的杜卿道,“看到他了吗?他是新来的,你将他带回去,安置好。还有,带他到渊池震鳞宫,用镜子窥照,然后把最终结果移交到我的书房里——震鳞宫下面很诡异,你害怕吗?”
女孩摇头否定道:“不会。”
易子寒笑道:“那便好,洞内昏黑,岩壁陡峭湿滑,你下去的时候把裤脚挽起来,别脏了新衣服。”
女孩低头,将方才易子寒所言记录在木制笏板上,然后用形如枯槁的手挥挥杜卿面庞上的空气,下一秒,她和杜卿消失不见。
目睹全过程的慕梦瑾从好奇进化到了满脑子的猜想与疑问,事实证明,他一开始的猜想就是对的,在多次说服自己无效后,他的大脑彻底陷入了一场暴风雨式的思考。
他想到一本书。
臣服的敌人,视力缺损记忆不佳的随从,什么什么宫……陛下。
凡人闯入禁地尚且死无全尸,手握如神之力进入再多活七天然后死无全尸,曾有天马行空的小说家蔡女写下一书名曰《绝境行亡又一命》。英雄于此禁地重生、强大、绝地、逢生,新颖的题材,苍劲的文笔,使得她的作品迅速受到年轻读者的追捧,成为读者们茶余饭后之谈。此书情节迂回曲折,千呼万唤始出来,奇幻又在某一刻觉着这是真实之事。而其在市场上“供不应求”的真正缘由,大抵是因其太过新奇——一个人的故事,没有其余配角的相伴或衬托,陪伴主角奥徕的只有皖芷内笼罩的雾霭,悬浮的怪诞,不尽的鬼魅,模糊的终点,沉静的午夜以及难言的寂寥,作家曾在书中亲笔写道:“未卜归途牛毛命,举目九州独一人。”
读者是哭也好笑也罢,终归认为奥徕是唯一一个走出死地之人,虽说全书共计一百九十回,“记载”奥徕花了十年时间,于年近半百时回到名霆山脚下,“举目九州独一人,唱辞歌赋旧草生。庭径满菊闻风倒,老牛细耕黄金稻。”
不过,结局总是不尽如人意的,倒不是说《绝境行亡又一命》的故事结局不尽如人意,而是这本书的结局令人惋惜。在其连续两年登上“年度热销小说”的头榜时,却被举报入朝廷。匿名人举报蔡女,各种理由各种说辞,最终,有多一部分朝臣认为,“娱乐消遣过多,致后辈不务正业,家国脊梁不坚,是为其一;文章异类,皖芷之地,异地异人,或因此误后辈眼界,是为其二;其主独一人,社交同伴皆亡,或致后辈心高气傲,有损于团结一心,是为其三;奥主归来后,始终独身一人,未婚未育,无子无妻,只身宁愿伴耕地老牛,歪曲幸福之观念,是为自利之辈,或导我身之后辈主义于利己,是为大罪。”如此三言两语,引得朝廷之上大愁大忧,择日便下了文书,各地收缴烧书,还绑了作家前去承诺封笔。
慕梦瑾想到此处,便不再思索下去,因这些都是题外话。书中有“伏龙诡穴,渥恩之镜”,或许这不是真实的名字,但这位作家真的相当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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