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四点四十三分。
城北,“有宠”宠物医院的灯,是这片被暴雨捶打的街区里,唯一一颗不肯坠落的星。光晕被厚重的雨幕晕染开,边缘模糊,带着一种固执的暖意,刺破沉沉的、墨水般的黑暗。
阮樱关掉最后一盏无影灯,手术室彻底陷入一种消毒水浸泡过的寂静。指尖残留着碘伏的凉意,被空调冷风一吹,泛起细密的红。夜班的尾巴沉重地拖在地上,疲惫像无声的潮汐,一**冲刷着她的神经末梢。但她没停。
今天轮到她去城南的樱棠公园做TNR(诱捕-绝育-放归)。雨太大了,倾盆如注,砸在屋顶的铁皮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像是天空在恸哭。她得先把那个沉重的金属诱捕箱搬出来。
住院部的笼子里,黑猫“警长”正慢条斯理地伸着懒腰,每一个骨节都透着劫后余生的慵懒。它乌黑油亮的皮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上好的丝绒。爪子无意识地向前一探,勾住了阮樱卫衣的下摆,“嗤啦”一声轻响,留下一条细长的白线。
“警长,”阮樱俯下身,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隔着冰冷的铁栏,她的指尖轻轻点在黑猫湿润冰凉的鼻尖上,“乖乖拆线,才能早早出院哦。外面的樱花都开了,你不想去看看吗?”
回应她的,是黑猫闪电般挥出的一爪。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带着点被扰了清梦的不耐烦。三道细细的血痕,立刻在阮樱白皙的手腕内侧浮现,像被谁用朱砂笔随意划下的记号。
“嘶——”阮樱倒抽一口凉气,痛感尖锐。她没恼,反而咧开嘴笑了,眼下的淡青色阴影也跟着生动起来,“行啊,力气回来了,看来离出院不远啦。” 她语气轻松,仿佛那点痛痒微不足道。沾了血的棉签被她利落地甩进角落的医疗垃圾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转身,她拍了拍住院部一排冰冷的铁笼,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唤醒沉睡世界的清亮:“各位——开!早!饭!啦——!”
“喵呜——”
“嗷——”
……
十几双或圆或扁、或绿或黄的猫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倏然亮起,像暗夜里被人失手打翻了一匣子的碎钻,饥饿的喵呜声此起彼伏,瞬间填满了空旷的诊室。
阮樱手脚麻利得像上了发条。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旋律破碎,在哗哗的雨声里几乎听不清。熟练地打开猫粮袋,精准地分着不同配方的罐头。铝罐拉环被扯开的“刺啦”声,猫粮颗粒落入不锈钢碗的“沙沙”声,还有猫咪们急不可耐扒拉笼门的“哐啷”声,交织成一首混乱却充满生机的晨曲。
2
夜班同事小赵像一滩融化的黄油,整个人陷在接待台后面的椅子里,脑袋埋在臂弯,声音闷在湿漉漉的袖口布料里:“姐……你不累吗?” 那声音困得像是下一秒就要睡过去。
“累啊,”阮樱把最后一勺价格不菲的主食罐头,小心地塞进“警长”的笼子食盆里,顺手又撸了一把它光滑如缎的背脊。
黑猫舒服得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呼噜。“可它们饿了,”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总不能让孩子们饿着肚子等天亮吧?”
小赵勉强抬起头,露出一双熬得通红的兔子眼,含糊地笑了一声,带着点佩服和无奈:“你这人,对猫比对自己上心一百倍。”
阮樱只是耸耸肩,一个简单的动作也牵动着疲惫的肩胛骨。她将沾了猫粮碎屑的一次性手套利落地扯下,丢进垃圾桶,像甩掉最后一点负担。走到玻璃门前,冷风裹挟着浓重的水汽和细密的雨丝,立刻扑面而来,激得她一个哆嗦。她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灌满了潮湿泥土的腥气和一种极淡的、几乎被雨水打散碾碎的清甜——那是樱花的味道。
四月了。城南樱棠公园那片早樱林,大概已经被这场急雨打落了不少花瓣吧?粉白的细碎花瓣,混着雨水,黏在冰冷的地砖上,像谁无声淌下的泪。厚重的雨幕像一块巨大的、浸透水的灰色幕布,将远处的路灯晕染成一团团温吞模糊、毛茸茸的光晕,看不清边界。整个世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单调而磅礴。
“姐,你早餐吃了吗?”小赵的声音再次闷闷地传来,带着浓浓的睡意。
阮樱这才恍然想起。她侧过身,从挂在椅背上的帆布包里摸索出一个用保鲜膜仔细包裹的饭团。隔着透明的塑料膜,隐约可见里面是深紫色的紫米,边缘点缀着几片被盐渍过的、呈现出半透明粉色的樱花花瓣。这是她昨天中午特意做的午餐,忙忘了,成了此刻唯一的储备粮。
“带着路上吃。”她笑了笑,把那个还带着一丝微末体温的饭团塞进冲锋衣宽大的口袋,像小心翼翼地揣住一团属于自己的、小小的暖意和期待。她拉上口袋拉链,隔绝了外面的湿冷。“伞在左边第二个抽屉里,下班好好休息,别感冒了。”话音未落,人已像一尾灵活的鱼,转身拉开玻璃门,毫不犹豫地扎进了门外那片混沌的雨幕之中。
“欸,那姐你……”小赵的呼唤被隔绝在门内,瞬间被巨大的雨声吞没。
3
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冰冷的雨线密集地抽打下来,砸在皮肤上,带着初春特有的、不容忽视的寒意。
阮樱把最后一把长柄伞留给了小赵。此刻,她只能将卫衣的兜帽用力拉紧,帽绳在下巴处打了个死结。沉重的金属诱捕箱被她双手举起,顶在头顶,权当作临时雨棚。箱体冰冷的边缘硌着头皮,雨水顺着箱壁的缝隙流下来,很快濡湿了她的额发,冰凉地贴在皮肤上。路灯昏黄的光线被箱体的棱角切割成细碎跳跃的金箔,随着她的脚步,斑驳地洒在她匆匆踩过的一个个浑浊水洼里,溅起小小的、浑浊的水花。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城南樱棠公园的方向走去。那里是这座城市流浪猫相对固定的聚集地之一,也是她今晚TNR行动的目的地。
其实,她完全可以等雨势小些再出门。经验告诉她,这种瓢泼大雨对诱捕工作极其不利,视野模糊,声音干扰大,猫也更警惕,成功率会大打折扣。但TNR的黄金时间只在凌晨——天将亮未亮,光线暧昧朦胧,万物尚未完全苏醒,流浪猫经过一夜的警惕和觅食,此刻往往最为放松,公园里的人也最少,几乎为零。
为了那些在钢筋水泥森林缝隙里艰难求生的、无家可归的小生命,为了控制无序繁殖带来的更多悲剧,这点雨,这点冷,这点疲惫,似乎都变得可以忍受,甚至微不足道。
雨水顺着帽檐流进脖颈,冰凉刺骨。她缩了缩脖子,加快了脚步。帆布鞋早已湿透,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海绵上。
4
3
同一片沉重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幕下,城南,樱棠公园。
一把冰冷坚硬的长椅,成了江屿此刻唯一的孤岛。他把自己蜷缩起来,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受伤的兽,紧紧挤在同样湿透的登山包和冰冷的铸铁椅背之间,试图汲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依靠。黑色的卫衣帽子拉得极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写满颓唐的下颌轮廓。雨水无情地顺着帽檐滚落,沿着他绷直的颈线滑下,浸透单薄的衣领,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寒意,冻得他指尖都在微微痉挛。
脚边,散落着几张被雨水反复冲刷、浸泡得几乎完全软烂的图纸。那些曾承载着他无数个日夜心血、凝结着灵光与骄傲的线条,此刻被雨水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肮脏的蓝黑色污迹,像一块块丑陋的伤疤。唯有图纸右下角那个精心设计的、流畅的花体英文签名“Elias”,还残存着一点模糊的形迹,但也正被无情的雨水一点点蚕食、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的人生,被彻底撕碎、践踏,然后被这场冰冷的雨冲刷得面目全非。
手机屏幕早已因电量耗尽而彻底漆黑一片,像一块冰冷的墓碑。然而,只要他闭上眼,那些猩红的、带着强烈恶意和无数感叹号的词条,便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反复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在他脑海里尖叫、盘旋:
#新锐设计师Elias抄袭实锤!人赃并获!#
#抄袭狗滚出设计界!业内永不录用!人人喊打!#
#昔日天才陨落!Elias身败名裂!#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神经。林隽那张看似真诚、此刻却无比狰狞虚伪的脸,在眼前晃动。那些曾被他视为珍宝的创意雏形、核心参数、结构草图……被对方抢先一步注册、发布,然后反手一盆抄袭的脏水泼得他百口莫辩。信任的崩塌比大楼倾覆更彻底,将他埋在最深的废墟里,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雨水冰冷地冲刷着图纸上“Elias”最后的残迹,仿佛连他存在的最后一点身份标识也要彻底抹去。冰凉的湿意透过薄薄的卫衣布料,渗入皮肤,侵入骨髓,却远远比不上心底那被至交好友背叛、被整个行业唾弃、被千万人辱骂的万分之一寒冷。自我放逐的绝望,像这无边无际、永不停歇的雨幕,将他重重包裹,密不透风,沉重得让他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世界是灰色的,声音是模糊的,时间失去了意义。他只想在这里,被这场雨彻底溶解、消失。
TNR (Trap Neuter Release),即“捕捉(Trap)、绝育(Neuter)、放归(Return)”的简称,是一种针对流浪动物的有效救助方式。
谢谢观看[红心][红心][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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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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