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阮樱踩着被雨水浸泡得松软泥泞的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目的地走去。靴子陷进泥里,再拔出来,发出“噗叽、噗叽”的黏腻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雨后公园的空气清冽得醉人,却也冷得让她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脖子,冲锋衣的领口拉到了最高,试图锁住最后一点微末的体温。
绕过几株挂着水珠、沉甸甸的夹竹桃,熟悉的冬青丛出现在眼前。浓密的墨绿色叶片湿漉漉地反着光。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橘黄色身影,像一团移动的、温暖的火焰,悄无声息地从冬青丛的暗影里踱了出来。
是大橘。
这只公园里的“老住户”,体型硕大,橘白相间的皮毛在朦胧的天光下油光水滑。它迈着慵懒而矜持的步子,尾巴高高翘起,尾尖带着一个优雅的小弯钩,像一面骄傲的旗帜。
它停在距离阮樱几步远的地方,金黄色的猫眼在熹微的晨光里眯成一条缝,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仿佛在无声地控诉:你怎么才来?
“来晚了,对不起啊大橘。”阮樱立刻放下诱捕箱,蹲下身,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又轻又软,带着点哄劝的意味。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穿过微凉的空气,轻轻挠了挠大橘被雨水打湿、显得有些凌乱的下巴绒毛。
猫的喉咙里立刻滚出一阵低沉而满足的“咕噜”声,像一台老旧但运转良好的小马达。大橘舒服地眯起了眼,微微扬起下巴,享受着这迟来的服务。
“刚捡了个迷路的,”阮樱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一边低声解释,像是在对朋友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耽搁了一会儿……我保证,以后都准时来,好不好啊?”
大橘似乎听懂了,又似乎只是单纯被撸得舒服。它低下头,凑近诱捕箱特意留出的缝隙,耸动着湿漉漉的鼻尖,嗅着里面飘散出的、无法抗拒的金枪鱼香气。
然后,它毫不客气地埋头进去,大口咀嚼起来。湿漉漉的胡须随着咀嚼的动作微微颤动,发出满足的“吧唧”声。
阮樱蹲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它狼吞虎咽。大橘吃得很香,腮帮子随着咀嚼一鼓一鼓,带着一种生命最本能的、蓬勃的活力。
看着看着,她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刚才那张冰冷的长椅。
那个男人咬着她塞过去的饭团时,腮帮也是像这样缓慢地、费力地鼓动着。只是他的动作更僵硬,更缓慢,仿佛每一口吞咽都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
他不是在享受食物,更像是在执行某种维系生命体征的机械程序,把每一粒米都当成救命的稻草,当成对抗这无边寒夜与绝望的最后武器。
那一幕,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扎了她一下,留下一点微妙的、难以言喻的酸涩。
2
把饭团递过去的那一秒,心里其实并非毫无波澜。
凌晨、暴雨、公园、陌生男人、被雨淋透的长椅……这些关键词组合在一起,足以构成任何一部社会新闻的头版标题,或者都市怪谈的恐怖开头。理智的小警铃在她脑海里尖锐地响过一瞬。
可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了他指节青白,像被冻透的、即将折断的竹枝,紧紧攥着几张被雨水泡得发胀、几乎透明的图纸——那上面残留的线条,即使模糊,也隐约透着一种严谨而独特的美感,绝非涂鸦。
她看到了他蜷缩的姿态,像一只被拔光了所有刺、只能紧紧抱住自己的刺猬,充满了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绝。还有……他抬起头时,帽檐阴影下那双眼睛。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却又亮着一点微弱、倔强、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雨扑灭的光。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的不是恐惧,而是刚毕业、独自在这座城市打拼的第一年冬天。
加班到凌晨三点,胃饿得痉挛,顶着寒风跑遍三条街,却发现连24小时便利店的最后一盒关东煮都售罄了。最后只能蜷在药店门口冰冷的台阶上,啃着包里仅剩的、又冷又硬的半个面包。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那一刻的狼狈、无助和对一点点温暖的渴望,她记得太清楚了。
那时候,如果有人肯递给她一个热乎乎的饭团,哪怕只是陌生人的一点善意,她想,她大概真的会记一辈子。
于是,那点基于自保的迟疑,在夜雨冰冷的冲刷下,在记忆深处那份感同身受的狼狈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瞬间就被冲散了。
冒昧就冒昧吧。她想。谁还没在凌晨四点的风雨里,狼狈地渴望过一点点暖意呢?
就当是……还给当年那个蹲在药店门口啃冷面包的自己。
3
雨意,像是被人站在云端,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拧紧了水龙头。从铺天盖地的瓢泼,渐渐收束成连绵不绝的细线,最后只剩下零星的、不甘心的雨滴,从被雨水洗刷得油亮的樟树叶尖,或高耸的冬青叶片上,慢悠悠地坠落。
“嗒。”
“嗒、嗒。”
水滴砸在阮樱头顶的金属诱捕箱塑料盖子上,发出清脆又寂寞的声响,像某种倒计时的尾音,又像一声声耐心的叩问,终于把她从长椅边那短暂又漫长的对峙里惊醒。
她猛地直起身。
站得太久,又淋了雨,小腿肚被带着寒意的晨风一激,瞬间涌上一股针扎似的酸麻,差点让她踉跄。
她下意识地扶住旁边湿漉漉的树干,粗糙冰冷的树皮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
弯下腰,冰凉的指尖摸索到诱捕箱侧面的金属锁扣,“咔哒”一声轻响,锁舌弹入卡槽。
箱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特意设计的凹槽汇聚、滚落,在她沾满泥点的雨靴旁溅开极细小的水花,如同无声绽放又瞬间湮灭的透明烟火。
雨,真的停了。
4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
雨后的空气清冽得让人头脑发昏,脚下的泥土也松软了许多。积水的水洼映着渐亮的天色,像无数面小小的、破碎的镜子,闪烁着灰蓝和蟹壳青交织的微光。
阮樱的脚步下意识地放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刚刚被雨水清洗过的、宁静而疲惫的世界。
走着走着,她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拐向了那条通往公园长椅的小径。
那条熟悉的长椅,此刻空空荡荡。
冰冷的、湿漉漉的木板缝隙里,嵌着几粒没来得及被晨风吹走的雨珠,像被遗忘在角落的、凝固的星子,折射着微弱的天光。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那张曾被雨水泡软、又被男人珍惜地折成小方块的饭团包装纸,那些散落的、被雨水彻底摧毁的图纸碎片,甚至她离开时瞥见的、被男人无意识踩在脚下的几颗小石子……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
连地面都被人用鞋底或什么工具,极其仔细地、轻轻地抹平了。昨夜两人留下的脚印,水洼溅起的泥点,甚至诱捕箱短暂放置压出的浅痕,都被细致地抚平,不留一丝褶皱,不留一粒尘埃。仿佛这里从未有人长久地停留过。
只有椅面中央,似乎还残留着一道极浅极淡的、被人体温烘烤过的暖意轮廓。
但那点微弱的暖意,在清晨微凉的、带着水汽的风中,脆弱得不堪一击,只坚持了短短几息,便被彻底吹散,融入冰冷的空气中,再也寻不到踪迹。
一阵风,带着湖水微腥的凉意和樱花初绽的清甜,从湖面方向拂来,温柔地撩起阮樱额前湿漉漉的碎发。
她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新生与腐朽、清冽与微甜的气息涌入胸腔,竟奇异地让她胸口那点莫名的失落和怅惘,被另一种更轻盈、更模糊的期待感所取代。
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在那个总是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孤儿院,院长妈妈曾用温暖干燥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温柔得像一首摇篮曲:“樱樱啊,记住,所有故事的开始,往往都始于一场大雨过后的清晨。你用力吸进肺里的第一口新鲜空气,就是命运翻开的崭新一页。”
——那么,昨夜这场不期而遇的暴雨,和此刻这雨后微凉的清晨,算不算……属于她的、某个故事的第一页呢?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微微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抬手压了压帽檐,将眼底那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情绪藏好,迈开脚步,朝着那片灰蓝色、却已隐隐透出光亮的天幕方向走去。
脚步放得很轻,仿佛怕踩碎什么。鞋底踏过潮湿的草地,碾碎了草叶上无数颗沉睡未醒的、晶莹剔透的露珠。
5
她走出不过两步。
脚下,毫无预兆地传来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脆响。
“咔哒。”
声音不大,却像投入寂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瞬间攫住了阮樱全部的注意力。她猛地顿住脚步,低下头。
就在她左脚边,一片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石板缝隙旁,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银光闪烁的回形针。
它那么小,那么不起眼,几乎与灰白色的石板融为一体。若非那一点金属特有的冷硬光泽,和刚才那一声清晰的提示音,它很可能就这样被匆匆的脚步忽略过去。
阮樱的心口毫无预兆地“咚”地一跳,像是被那点银光烫了一下。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慢慢地蹲下身。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拈起那枚冰凉的回形针。金属特有的寒意顺着指腹蔓延开来。
然而,就在她将回形针完全拾起的瞬间,目光凝固了。
这枚普通的办公用品,被人极其巧妙地、带着一种近乎强迫症般的精细,将尾部那短短的一截金属丝,弯折、扭曲,塑造成了一朵极其微小的、却栩栩如生的——樱花形状
五片细若发丝的花瓣,清晰可辨。花蕊处,甚至还有一个更小的、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螺旋卷曲。
这不是无意的掉落,这更像是一个……精心留下的坐标。
一个沉默的记号。
那个连一张被雨水泡烂的废纸、一粒沾泥的米粒都不肯留下的人,却用这样隐秘而固执的方式,把一句无声的“我记住了”,或者“我来过”,甚至“谢谢”,折进了冰冷的金属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惊讶和一丝莫名的悸动,猛地冲上阮樱的心头,让她握着回形针的指尖都有些发烫。
她下意识地将这枚小小的金属樱花举高,对准了东方渐亮的天光。
清透的光线,穿过那镂空的、精巧的花瓣间隙,在她掌心投下了一朵更加微小、却轮廓清晰的淡灰色影子。
阮樱的目光追随着那影子移动,最终,那朵小小的、由光线构成的樱花,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她左手手腕的内侧——那里,还清晰地印着凌晨时分,黑猫“警长”因为紧张和抗拒而留下的三道新鲜抓痕。
此刻,这带着点刺痛和狼狈的伤痕,被那朵虚幻却温柔的樱花影子,轻轻地、完整地覆盖住了。
仿佛一个无声的抚慰,一个来自陌生人的、迟来的回应。
阮樱怔怔地看着手腕上光影交织的痕迹,几秒钟后,那双因为熬夜而显得有些疲惫的杏眼,一点点弯了起来,像两弯被春风吹皱的新月。眼底深处,那点因为长椅空荡而升起的怅惘,被一种更明亮、更轻盈的东西取代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樱花回形针的尾部掰直,然后,珍而重之地,将它扣在了自己同样湿漉漉的冲锋衣袖口上。小小的银色樱花,紧贴着深色的布料,像一枚隐秘的勋章,一个无声的约定。
“春天到了。”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雨后初霁的公园小径,轻声说道。声音很轻,很快便消散在带着樱花清香的晨风里,仿佛只是给某个尚未正式开口的约定,轻轻盖下了一个认可的印章。
6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公交车进站时特有的、沉闷的刹车声和引擎嗡鸣。
第一班早班车的灯柱,像两柄巨大的光剑,划破了公园边缘的朦胧晨雾,笔直地扫过公园入口处那条湿漉漉的柏油小径。
强烈的光线短暂地照亮了阮樱脚边的一片区域。
就在她刚刚站立的位置旁边,一枚浅浅的、成年男性的运动鞋脚印,清晰地印在湿润的泥地上。脚印的边缘轮廓被光线勾勒得异常清晰。
而在那脚印的中央,恰好,踩碎了一朵刚刚飘落、还未来得及被雨水或晨风带走的、完整的、粉白色的樱花。
花瓣被鞋印深深压进泥里,破碎不堪,却依旧固执地残留着一抹惊心动魄的柔粉。
阮樱的目光在那破碎的落樱和被踩实的泥土上停留了几秒,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一些,带着一种了然和淡淡的释然。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长椅,紧了紧袖口上那枚冰凉的樱花回形针,转身,迎着渐亮的天光,步履轻快地朝着公园出口走去。
新的一天,开始了。
谢谢宝宝们观看[红心][红心][竖耳兔头][猫头][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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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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