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夜深了。
程怀握坐在工作室的台灯下,用细毛刷小心清理郁父给他的那只老旧怀表。
蜂蜜水在桌上已经凉透,郁嘉行去保护站值夜班前泡的,现在杯壁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怀表的黄铜外壳氧化严重,但雕刻的葡萄藤花纹依然清晰可辨。
程怀握用棉签蘸取少量专用清洁剂,沿着花纹的沟壑一点点擦拭。当清理到表背边缘时,他的指尖感到一丝不寻常的凸起,几乎难以察觉,但确实存在。
"奇怪.……”程怀握轻声自语,将怀表凑近台灯。
在放大镜下,表壳边缘有一条几乎不可见的细缝。
他用指甲轻轻一撬,一个小小的夹层弹开了。
里面是一张对折的纸条,已经泛黄变脆,边缘有些碎裂。程怀握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开它。
纸上是一行娟秀的字迹:
【青溪镇17号,梅】
字迹下方还有一个铅笔素描的小小狐狸头像,笔触稚嫩但传神。程怀握立刻认出这与郁母素描本中的风格一脉相承,只是更为青涩。
他拿起手机,拍下纸条和怀表,发给郁嘉行:|发现了个秘密。|
回复来得比预期快:|还在处理一只误食塑料的信天翁。什么秘密?|
程怀握发了照片过去,手机几乎立刻响起来。
"青溪镇……”郁嘉行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带着轻微的电子杂音,"那是妈妈长大的地方。她很少提起,但我记得她说过镇上有条小河,夏天开满荷花。"
程怀握能听到背景中海鸟的叫声和工作人员的交谈声,想象出郁嘉行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可能还在检查那只信天翁的样子。
“这个地址对你有什么特别意义吗?"他问道,手指轻轻抚过那张脆弱的纸条。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妈妈结婚前的画室就在那里。爸爸曾经提过一次,说她所有的早期作品都留在那儿了。"
郁嘉行的声音低沉下来,道:“我一直以为那些画早就没了……”
程怀握听出了那声音里的期待与犹豫:"想去看看吗?周末我可以开车。"
"你明天不是要见画廊的人?"
"上午就能结束。"程怀握已经打开了电脑,搜索青溪镇的信息,"下午出发,住一晚,周日回来。就当…….一次小小的艺术考察。"
电话那头传来郁嘉行轻微的呼吸声,然后是下定决心的语气:"好。我明早回来准备。"
挂断电话,程怀握再次端详那张纸条。
在台灯温暖的光线下,"梅"字最后一笔的收尾微微上扬,像是带着某种期待。他不禁想象年轻的郁夫人,那时还是"小梅",在这个地址留下了怎样的故事和画作。
周六下午,程怀握的SUV驶离高速公路,转入一条蜿蜒的乡间小路。
副驾驶上的郁嘉行手里拿着那张纸条,不时对照导航。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深蓝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前臂和那道救助动物留下的疤痕。
"前面右转。"郁嘉行指示道,声音比平时略显紧绷,"镇子应该就在山那边。"
道路两旁的景色逐渐变化,高楼大厦被郁郁葱葱的稻田和零散的农舍取代。
远处,一片灰瓦屋顶在阳光下闪烁,那就是青溪镇,一个似乎被时光遗忘的地方。
镇子比想象中更古朴。
青石板路两旁是保留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风貌的老建筑,偶尔有几家卖手工艺品和土特产的小店。
游客不多,大多是来写生的艺术生和寻找怀旧感的中年人。
"17号……”程怀握慢慢开着车,寻找门牌号,"应该在镇子西边,靠近河边。"
他们最终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尽头找到了目的地,一栋两层的老式砖木结构房屋,门牌已经锈蚀,但还能辨认出"17"的字样。
房子显然多年无人居住,木门上的红漆剥落大半,窗户蒙着厚厚的灰尘。
郁嘉行站在门前,一动不动。
程怀握轻轻握住他的手,感受到微微的颤抖。
"就是这里?"程怀握轻声问。
郁嘉行点点头:"应该是。妈妈说过她的画室窗外有棵老梨树……”
他指向二楼一扇窗户,窗框上方确实伸出一截早已枯死的树枝。
正当他们犹豫如何进入时,隔壁16号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探出头来,眯着眼睛打量他们。
"你们找谁?"老太太的声音沙哑但清晰。
程怀握上前一步:"您好,我们想打听一下17号的情况。这里以前是不是住过一位喜欢画画的梅女士?"
老太太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小梅?你们是小梅的什么人?"
郁嘉行的呼吸明显加快了:"我是她儿子。"
老太太上下打量着郁嘉行,突然激动地拍了下手:"像!真像!尤其是这双眼睛!"
她颤巍巍地走出来:“我就说小梅的孩子一定会来取画的……”
"画?"郁嘉行和程怀握异口同声。
老太太点点头,示意他们跟着她进屋。
16号内部出乎意料地整洁,老式家具擦得锃亮,墙上挂着不少水墨画。
老太太——她自我介绍姓周,让他们在客厅坐下,然后走进里屋。
"我和小梅从小一起长大。"周奶奶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伴随着翻箱倒柜的声响,"她画画可好了,尤其是那些小动物,活灵活现的后来……她去省城读书,再后来……”
老人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她家里人不让她画了,逼着她嫁人……”
郁嘉行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程怀握能看出他在极力控制情绪。
当周奶奶捧着一个生锈的铁盒出来时,郁嘉行几乎是跳起来迎上去。
"那年小梅突然回来,哭得厉害。"周奶奶将铁盒递给郁嘉行,"她把好多画都烧了,只留下这个盒子,说以后会有人来取……我等啊等,等到房子都换了三任主人,还以为等不到了……”
铁盒上挂着一把小锁,已经锈死了。
郁嘉行从钥匙链上取下多功能工具,几下就撬开了它。掀开盖子的瞬间,一股陈年的颜料和纸张气味飘散出来。
盒子里是一叠用油纸包着的素描,最上面一张是只站在溪边喝水的狐狸,线条灵动传神,右下角签着"梅,1982"。郁嘉行小心翼翼地取出这些画,手指微微发抖。
程怀握看到他的眼眶已经红了。
"下面还有东西。"周奶奶提醒道,"一封信,小梅说一定要交给来取画的人。"
郁嘉行从盒底取出一个泛黄的信封,没有署名,只是简单地写着"给未来的你"。
他犹豫了一下,看向程怀握,后者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点头。
信封里是一封短笺,字迹与怀表夹层中的纸条如出一辙,只是更加成熟:
【如果你读到这封信,说明我终于鼓起勇气回到这里,或者……你已经长大成人,找到了妈妈年轻时的秘密。
这里是我最珍视的一些画作,它们记录了我眼中最真实的世界。
阿蘅曾说,艺术是我们反抗遗忘的方式。
如今她远渡重洋,我即将嫁作人妇,唯有这些画证明我们曾经那样热烈地活过、爱过。
青溪的水永远流向大海,就像我的心永远记得松涛书院外的那个夏天。
— —梅,1985.3.12】
郁嘉行读完信,久久沉默。
程怀握轻轻握住他的手,发现冰冷得吓人。
"阿蘅……”郁嘉行低声重复这个名字,"应该就是妈妈日记里提到的那个人。"
周奶奶叹了口气:"阿蘅是书院先生的女儿,和小梅一起学画的。后来……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她家里送她出国了。"
老太太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摇头,不想再次为此难过,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离开周奶奶家时,夕阳已经西沉。
郁嘉行抱着铁盒,一言不发地走向车子。程怀握谢过老人,悄悄塞给她一张名片:"如果您想起任何关于梅女士或阿蘅的事,请一定联系我。"
回镇中心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
直到在客栈安顿下来,郁嘉行才再次打开铁盒,将那些素描一张张铺在床上。程怀握专业地检查着每幅画的保存状况,有些已经开始脆化,边缘出现裂纹,但大部分还能修复。
"这是妈妈十七岁时的作品。"郁嘉行指着一幅猫头鹰素描说,声音低沉,"她画得……真好。"
程怀握点点头,被这些画作的灵气所震撼。
即使以专业眼光看,这些素描也展现了非凡的观察力和技巧,尤其是对动物神态的捕捉,已经能看到后来郁母作品的影子。
"松涛书院……”程怀握突然想起信中的这个名字,"你知道在哪里吗?"
郁嘉行皱眉思考:"不确定,但……”他停顿了一下,"爸爸书架上有一本《松涛文集》,经常拿出来看。我一直以为是普通古籍……”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了什么。
程怀握拿出手机搜索,很快找到了答案:"松涛书院在青溪镇东边五公里,现在已经改成茶文化博物馆了。"
郁嘉行的眼睛亮了起来:"明天去看看?"
程怀握点头,然后小心地开始整理那些素描。
在移动一幅松鼠画时,背面露出几行铅笔字迹——是首诗,字迹与信不同,更加洒脱:
【溪水映双影,松涛共画声。
何当重携手,不负少年盟。】
"这是……”程怀握轻声读出诗句。
郁嘉行凑过来看:"不是妈妈的笔迹。可能是那个阿蘅写的。"
诗句旁边还画了两只牵在一起的手,简单几笔却充满深情。程怀握突然明白了郁母为何如此珍视这些画——它们不仅是艺术创作,更是那段不被世俗接受的爱情的见证。
"我想修复这些画。"程怀握说,"用专业方法稳定纸张和颜料,让它们能保存更久。"
郁嘉行看着他,眼中是深深的感激:"谢谢。"简单的两个字,却包含了太多情感。
夜深了,客栈外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程怀握在台灯下开始初步的修复工作,郁嘉行则坐在窗边,一遍遍读着母亲的信。
月光透过窗纱洒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银边。
"怀握。"郁嘉行突然开口,"你觉得……爸爸知道这些吗?关于妈妈和阿蘅的事?"
程怀握放下修复笔,思考了一会儿:"他肯定知道一些。但他保留了你母亲的素描本,还把这枚藏着地址的怀表给了我们...我想,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
郁嘉行轻轻抚过信纸:"妈妈那么爱画画,却因为我……”
"不。"程怀握坚定地打断他,"不是因为你。是因为那个时代,因为那些不宽容的眼光。"他走到郁嘉行身边,握住他的手,"而你,郁嘉行,你继承了母亲的天赋和勇气。看看你选择的道路——保护那些没有声音的生命,这不正是艺术的另一种表达吗?"
郁嘉行抬头看他,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如同真正的猫眼石般闪烁。他拉过程怀握,将额头抵在对方肩上,深深呼吸。
在这个安静的夜晚,在青溪镇这家小小的客栈里,两个相爱的灵魂与一段尘封的往事相遇。
明天,他们将前往松涛书院,继续拼凑郁母年轻时的故事。但此刻,唯有月光见证着他们无声的誓言——不让任何爱成为秘密,不让任何天赋被时光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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