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五点二十分，程怀握的车停在了野生动物保护站门口。
他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几分钟到达，手指在方向盘上不安地敲击着。
后座上放着画具和一个新买的野外记录本，副驾驶座则是一件他特意准备的防水外套——天气预报说今晚可能有雨。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后视镜中的自己。
黑发有些凌乱，眼睛下方是淡淡的青色——昨晚他又熬夜作画到凌晨，试图捕捉记忆中那只狐狸眼睛里的光芒。
最终他放弃了修饰外表的打算，反正他们只是去观测野生动物，又不是约会。
保护站比三天前安静许多，大部分工作人员已经下班。
程怀握刚下车，就看到郁嘉行从主建筑走出来，手里提着两个背包。
他今天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防水外套，衬得肤色更加白皙，头发似乎刚洗过，在夕阳下泛着柔顺的光泽。
"你很准时。"郁嘉行走近，声音平静如水，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几乎难以察觉。
程怀握点点头，突然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提前了一点。需要我帮忙拿什么吗？"
郁嘉行递给他一个背包，"观测设备在里面，小心别碰撞。"他转身走向另一辆越野车，"坐我的车去吧，路不太好走。"
背包比想象中沉，程怀握调整了一下肩带跟上郁嘉行。
近距离时，他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气，混合着一丝药草的苦涩，像是某种高级护肤品的气息。
越野车内部整洁得令人惊讶，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仪表盘上贴着一张小小的野生动物贴纸，是只卡通狐狸。
程怀握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安全带。"郁嘉行提醒道，声音依然平静，眼睛专注在前方的道路上。
车子驶离保护站，沿着一条土路向森林深处前进。
夕阳将树梢染成金色，林间开始升起薄雾。
程怀握透过车窗观察着逐渐变化的景色，感到一种奇特的期待感。
"观测点在哪里？"他打破沉默。
"湿地边缘。"郁嘉行简短回答，眼睛没有离开道路，"那里是许多夜行动物的饮水点。"
"需要走很远吗？"
"停车后步行约二十分钟。"郁嘉行瞥了他一眼，"你体力如何？"
程怀握轻咳一声，"还行。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画画，但偶尔会徒步。"他顿了顿，撇开视线，开始转移话题，“你经常这样夜间观测吗？"
"每周。"郁嘉行打了下方向盘，车子拐上一条更窄的小路，"数据积累很重要。"
谈话再次中断。
程怀握发现郁嘉行并不是很会聊天的类型，回答问题总是简洁直接，不带多余的情感色彩。
与三天前在保护站介绍动物时的热情相比，此刻的他显得更为内敛克制。
车子最终停在一片开阔地。
郁嘉行熄火，转向程怀握："到了。检查一下你的装备：手电筒、备用电池、驱虫喷雾、简易急救包都在背包侧袋。"
程怀握按照指示检查，惊讶于准备的周全。"你很专业。"
"基本要求。"郁嘉行下车，声音从车外传来，"野外工作不能有侥幸心理。"
天色渐暗，郁嘉行从后备箱取出两个头灯，递给程怀握一个。"跟着我走，注意脚下。这片区域偶尔有蛇类活动。"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鬼屋一样，让程怀握的后颈汗毛竖立。
头灯的光束在暮色中划出清晰的路径，郁嘉行走在前面，步伐稳健轻盈，仿佛与这片森林有着某种默契。
林间小径越来越窄，树木也越来越密。
程怀握努力跟上郁嘉行的速度，同时避免被横生的树枝刮到。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某种野花的芬芳。
"到了。"郁嘉行突然停下，措不及防的程怀握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眼前的景象让程怀握震惊。
一片被芦苇环绕的湿地静静躺在森林中央，水面映着最后一缕天光，宛如一面暗色的镜子。岸边有一个简易的木制观察亭，不太大的样子，差不多足以容纳两三人。
郁嘉行走向观察亭，动作熟练地放下背包开始布置设备。
程怀握走近，看到他取出一个三脚架、一台带有长焦镜头的相机、一个红外探测仪和几个小型记录仪。
"这些要放在不同位置。"郁嘉行解释道，声音依然平静，他很专注。
程怀握注意到他的眼神变得专注而生动，"红外相机捕捉活动轨迹，录音设备记录叫声，主相机负责拍摄清晰影像。"
程怀握点点头，看着郁嘉行修长的手指快速而精确地调整设备参数。
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分明，下颌紧绷，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需要帮忙吗？"程怀握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想了想便问道。
郁嘉行抬头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眼睛在头灯照射下如同真正的猫科动物般反光，他思考了半分钟说：“你可以帮我把这个录音设备放到那棵橡树下。"
他递来一个小巧的黑色盒子，说道：“按下这个绿色按钮就行。"
程怀握小心地接过设备，按照指示走向不远处的橡树。
蹲下身放置时，他突然注意到树干上有些奇怪的痕迹——几道新鲜的刻痕，旁边地面上还有半掩埋的铁丝。
"郁嘉行！"他下意识喊出声，担心这是什么不好的东西，随即压低声音，"这里有些东西...…”
郁嘉行起身的动作很快，几乎是瞬间来到他的身旁，蹲下来检查那些痕迹。在头灯的光线下，程怀握看到他眉头紧锁，眼睛死死的盯着上面，嘴唇抿成一条细线。
"捕兽夹。"郁嘉行声音冰冷到了极点，语气中带着难以避免的气愤，随机解释道，“新设的，还没触发。"
他小心地拨开周围的落叶，露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夹子，锯齿状的边缘在灯光下闪着危险的光。
程怀握倒吸一口冷气，心想：如果没有发现，不知什么动物会遭殃。
郁嘉行从口袋里取出一副手套戴上，动作娴熟地解除了陷阱的触发机制。"非法设置。"他简短地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这一带最近有偷猎者活动。"
程怀握看着他利落地处理完陷阱，将整个装置收进一个专用袋子里。郁嘉行的动作精准而高效，没有一丝多余，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类似的事情。
"你经常遇到这种情况？"程怀握问道，突然意识到野生动物保护工作远不止救助受伤动物那么简单。
郁嘉行站起身，摘下手套。"越来越频繁。"他看向黑暗中的森林，眼神锐利，"市场需求增加，偷猎活动就猖獗。"
他走回观察亭，程怀握跟上，突然对这个看似高冷的男人产生了更多好奇。郁嘉行外表冷静克制，但刚才处理陷阱时眼中闪过的怒火显示他并非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观察亭里，郁嘉行重新检查了一遍设备，然后示意程怀握坐下。"我们等一会儿。日落前后是动物活动高峰期。"
亭子很小，两人肩并肩坐着，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程怀握从背包里取出速写本，借着微弱的光线开始勾勒眼前的湿地景色。郁嘉行则专注地盯着红外探测仪的屏幕，时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什么。
安静的气氛瞬间袭卷了上来……
"你总是这么...安静吗？"程怀握最后打破僵局，忍不住问道，铅笔在纸面上轻轻滑动。
郁嘉行微微侧头，一缕发丝垂落在前额。"习惯而已。"他声音很轻，"野外工作需要耐心和安静。"
"但在保护站，你介绍动物时的时候，你……很...…投入……”
郁嘉行沉默了一会儿，眼睛依然盯着探测仪。"那不一样。介绍这些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他顿了顿，"平时我更喜欢倾听，而不是说话。"
程怀握点点头，随机便低下头来，继续画画。
这天好像又聊/死了
夜色完全降临，湿地周围开始响起各种虫鸣和偶尔的鸟叫。
远处传来轻微的溅水声，郁嘉行立刻举起相机，但什么也没拍到。
"可能是水獭。"他低声说，"很警觉的生物。"
他们静静地等待着，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逝。
程怀握发现自己并不感到无聊或焦虑——相反，这种专注的等待让他感到一种奇特的平静。
郁嘉行在身边的存在感很强，却又不会让人不适。
"你为什么选择画画？"郁嘉行突然问道，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吹散，却在这和谐的环境里保留了下来，被程怀握听见。
程怀握停下笔，思考了一会儿。"最初是为了记录。"他慢慢说，"小时候家里经常搬家，我想记住每个地方的样子。后来发现...通过画画，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郁嘉行转头看他，他觉得有些奇特，眼睛在夜色中深邃如潭水般，追问道：“比如？"
"比如..."程怀握指向远处的湿地，"那片水面上的月光，不只是银色，还有淡紫和深蓝的层次。风吹过芦苇时的弧度，像是某种舞蹈。还有..."他顿了顿，思索片刻又道，“动物眼睛里的光芒，像'琥珀'那样。"
郁嘉行静静地听着，脸上表情依然平静，但眼神柔和了许多。
“你很善于观察。"他笑了笑，语间都透露出平和，他评价道，"这对野生动物保护也很重要。"
"你呢？为什么选择这条路？"程怀握笑了笑，却又反问道，"不只是因为大学专业吧？"
夜色中，郁嘉行的侧脸轮廓显得格外分明。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思考是否要分享。
“十二岁时，"他终于开口，在这寂静的夜空中，呈现出他的声音很是低沉，"我在家后面的树林里发现一只受伤的猫头鹰。翅膀断了，可能是撞上了电线。"
程怀握放下速写本，他难道全神贯注地听着。
"我把它带回家，用旧衬衫做了个窝，每天喂它水和碎肉。"郁嘉行继续说，眼神投向远处的黑暗，"六周后，它能飞了。我把它放回树林...那一刻，它展开翅膀飞走的瞬间，我知道我想做什么了。"
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但程怀握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情感。这个看似高冷的男人，内心有着如此炽热的执着。
"后来呢？那只猫头鹰..."
"再没见过。"郁嘉行轻轻摇头，"野生动物很少回头。"
一滴雨落在程怀握的手背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远处传来闷雷的声音。
"下雨了。"郁嘉行皱眉，迅速收起暴露在外的设备，"夏季暴雨，预报没说会这么大。"
雨势迅速增大，转眼间就成了倾盆大雨。
郁嘉行将最后一件设备塞进防水背包，示意程怀握靠近观察亭内侧。"我们得等一会儿，现在走不安全。"
亭子很小，两人不得不紧挨着站立。
程怀握能闻到郁嘉行身上雨水混合着松木的气息，感受到对方呼吸时胸膛的起伏。
雨声如鼓，淹没了所有其他声音，仿佛将他们与外界隔绝。
"你的手腕..."程怀握突然注意到郁嘉行在收拾时露出的右手腕，那道细长的疤痕在闪电的光芒中格外明显，他忽然问道，“是工作中受伤的？"
郁嘉行下意识地拉了拉袖口，但暴雨中无处可躲。
“两年前，处理一个非法捕猎案件。"他简短地说，"偷猎者的刀。"
程怀握心头一紧。"严重吗？"
"肌腱损伤，康复了六个月。"郁嘉行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别人的事情，程怀握抬起头，看向他，郁嘉行的脸上没有一丝遗憾，他说，“值得。"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郁嘉行的脸庞。
在那一瞬间的光亮中，程怀握看到了他眼中坚定的光芒，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
雨越下越大，亭子的一角开始漏水。
郁嘉行挪动位置避开，不经意间与程怀握靠得更近。
两人的肩膀相触，程怀握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料传来。
"冷吗？"郁嘉行问道，声音近在耳畔。
程怀握摇头，尽管他的手指已经因为潮湿而微微发凉。"还好……你呢？"
郁嘉行没有回答，而是从背包侧袋取出一个小保温瓶，他倒了一杯递给程怀握：“热茶……预防失温。"
茶是姜味的，辛辣温暖，顺着喉咙一路暖到胃里。程怀握小心地捧着杯子，注意到郁嘉行喝的时候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品味某种珍贵的东西。这个小小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没那么高不可攀了。
"谢谢。"程怀握说。
不只是为了茶的这一次……
郁嘉行看了他一眼，嘴角浮现一个几乎不可察觉的微笑，说：“不客气。"
雨声中，两人静静地分享着热茶，等待着暴雨过去。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程怀握感到一种奇特的亲近感——不是言语上的，而是一种更原始的、共同面对自然力量的默契。
郁嘉行高冷的外表下，藏着的是对生命如此深厚的尊重和温柔。
程怀握想着，突然希望这场雨能下得再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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