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只会假装听不见。
他的手搭着膝盖,轻轻地点着,再点着。
之后说:“小记者,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松萤把弄着自己的头发,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但也只能告诉自己不能太着急。
于是说:“有好多,你第一次潜水的时候也像现在一样淡定吗?”
“不是。”清夜慢慢回忆着,“也紧张。”
“那你是怎么克服的?”
“下去后就不紧张了。”他说。
松萤笑了笑,其实她也是,总是容易被思想绊住。
她说:“那你觉得,我们下次潜水是什么时候?”
“只要你想,就是明天。”清夜答得干脆。
松萤只当他在开玩笑:“要也应该去其他地方,这里我们来过了,不如抓紧时间去干其他事情。”
“你把跟我旅游当成是一项任务?”清夜看向她,眉间微微拧起。
“不是啊,怎么可能。”松萤的解释显得有些苍白,“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时间却有限,我们当然得合理利用。”
原定的计划里并没有马尔代夫这座城市,是清夜临时增加的,这就意味着此后所有日程都要往后推几天。对于一个病人来说,几天后会发生怎样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可她还有很多很多要带清夜体验的事,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已经完成了的事情上。
清夜不跟她争,他的性格一向如此。
但也让人摸不准他的想法。是生气了?觉得他是在拖累她?可是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该怎么解释清楚。
在松萤刚想出声解释时,他同时开口。
问她:“有没有见过鲸鱼?”
“什么?”松萤撤回一句话,“没有。”
“想不想追?”
“……”松萤奇怪地看着他,摸不着头脑。
但她没回答,他也不说话,像一个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
松萤只能说:“我想追就能追得到吗?”
“追鲸需要足够的耐心,有可能一直遇不到,也有可能遇到了但追不上,但换来的是一次跟鲸鱼同游的机会,你能看到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动物,可以听到它们的叫声。”
清夜说:“这样的话,你还会觉得前面扑了空的几天是在浪费时间吗?”
“……不会。”
如果是他想做的事情,再折腾都不能算是浪费时间。
“你想不想试试?”清夜再问一遍。
“你呢,你想不想。”松萤反问。
清夜手撑着地板,靠着墙,半垂的眼眸像是凝固住了,有海波荡漾海岸移动的痕迹,却映不出半点光。
沉默里松萤闪过很多片段,手上时不时扣动浮着铁锈的栏杆,终于还是说:“我想追鲸,但我也还有好多想跟你一起做的事。”
“那就先做眼前的事。”清夜说。
松萤抿唇看看他,又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像是做了重大的决定。
最后点点头。
追鲸计划由此开始。
凌晨四点房间门口便传来敲门声,松萤烦躁得翻了个身,敲门声越来越急促,而后开始显得不耐烦,松萤把枕头丢过去,在哀怨中直起身。
她在刷牙洗脸,清夜已经洗漱完毕,坐在沙发上看书。松萤洗完脸后瘫在沙发上缓冲了一会,在清夜的眼神催促下才开始换衣服,回房间翻箱倒柜地寻找,等到再次出来已经是十分钟后,才匆忙吃早餐出门。
鲸鱼在清晨活跃,但他们乘着船行驶到海深处时只看到平静的海面,从六点等到九点,连鲸鱼尾巴都没见到。
“明天再早点。”清夜说。
隔天三点半开始敲门,清夜盯着她洗脸刷牙,五点到达海域,向着黎明前彩色的天空行进,船只轰隆隆,在船灯照耀下居然看见了一排背鳍。
“你们做好准备,等船开过去停稳后立刻跳下去。”
船长用喇叭同他们讲解注意事项,明显能感觉到游船的速度加快。驶过之处浪潮不停拍打船身,船上的人迅速穿戴整齐进入随时往下跳的准备,紧张与期待贯穿整片海域。
“准备——”
船身停稳,很多人已经向下跃,松萤的眼睛里只有越跑越远的鲸群,来不及想太多,迅速随着向下跳,耳边声音只剩下咕噜咕噜,在清夜的带领下锁定位置,朝着鲸群方向游。
它们大概早发现人类活动的痕迹,头也不回地朝着他们相反方向撤离,它们速度太快,人类只有两条腿,奋力地追赶着,也只能看着它们越来越远。
“上船吧。”清夜露出水面透气,拉住已经气喘吁吁但还是想继续向前的松萤。
松萤只觉得好可惜:“刚才明明离它们很近的。”
追鲸就是这样,在视频上在别人口中描述的都是极度浪漫的故事,但只有追上的瞬间值得永记,过程显得格外狼狈。
船只开到他们身边接送,松萤已经累得难以爬上船,好容易休息了一会,气还没顺匀,又听到船长的声音:再次发现鲸群,想追的立刻下海。
松萤与清夜对视一眼,尽管累得走不动道,但是如果这次有机会他们却错过了那一定会非常遗憾。
清夜先下船,松萤随后,一边大口吸着氧气罩,一边奋力摇动双腿,头脑已经空白了,却还是咬牙坚持。
这次还是没能成功。
松萤抓着救生圈在空气里大口喘气,海面托举着她上上下下,她看着渐行渐远的鲸群,忽然产生了无力感,她怕自己已经这么努力了还是没能实现想做的事。
第三天依旧。
每次看到鲸群便往下跃,有些人游得快便能追上鲸鱼的尾巴,而他们只能看到别人发来的图片,一边遗憾一边下定决心下次也要冲在最前面。
一直到第四天,天气阴天,游船绕了好几圈都没看到鲸鱼,正在大家以为没希望的时候忽然发现鱼群痕迹,又在准备好下跳时消失了。
尽管如此,同行的其他人选择下船往鲸鱼出现的方向游动,松萤犹豫了一会,也跟着下去,但她没有跟着大部队走,而是在清夜的带领下往反方向走。
清夜打手势告诉她,鲸鱼会敏感地避开人类及游船的位置,远离人群能遇到鲸群的概率会更高。
阴天的水底下颜色发灰,不算平稳的海浪将他们往反方向推,松萤已经将注意力落在唯美的海底世界。
手臂忽然被推了推,清夜让她往下看,有只漂亮的巨兽缓缓在水下移动。
“唔!”松萤眼睛一亮,只敢微微发出声音,生怕惊扰到它。
清夜拉住她的手腕,带着她轻轻往下,慢慢靠近。
鲸鱼比想象中更庞大,人类只能看到它的局部,如同海底山脉的延伸,是平滑的、蔚蓝色的,有点点白色的星斑。
松萤紧张得抓紧清夜,他将她带到鲸鱼附近,又松开她。她只能自己尝试下潜,与鲸鱼平行,它摇晃一次尾巴,她要拍好几次脚蹼。
这里不只一只鲸鱼,后方又过来了一群,将松萤包裹在中间,挡住落在她身上的光,用尾巴拍打着水推着她前进,像是在同她玩耍。
松萤不小心与一只海鲸对视,它的眼神是温柔的,可庞然大物的凝视还是让她不自觉战栗。她的动作迟疑两秒,回头看着清夜,他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她的求助,但确确实实上前了,随着她一起在鲸群里。
不过很短的时间,前方有一群人闻声赶来,浮潜的人在鲸群上方,自由潜的人在下边,声势浩大。
回到船边才发现太阳居然已经从厚重的云层中探出头来,一缕缕的光晕洒向水面,像一块块金箔。
松萤的眼睛也被照得尤其明亮,她没说话,只是依依不舍地看着海底,在用发光的眼睛强调他们的幸运。
累积几天的疲惫与失望都在今天化成惊喜,松萤知道那从来不是浪费时间,是清夜带她体验了从所未有的浪漫。
回程途中松萤一直在笑,时而因为亚洲人独特的热情的告别而欢呼,时而因为天边的鸟群掉队了而惊诧,又或者是想到独属于海底鲸群温柔的欢迎方式。
此行多热烈啊。
从包里翻出自己的相机,趁着这般兴奋的时刻,将镜头对准清夜。
这次清夜不躲,只看了她一眼,任由她拍照。
松萤嘿嘿笑了两声,说:“你会不会有一天会享受出现在我镜头里的感觉?”
“不知道。”他把嘴一撇,头一扭,湿漉漉的头发同时掉落几滴水珠。
松萤把相机里的画面放大,莫名地想给他一个特写。
她忽然说:“你长得真的很好看诶。”
“……”清夜顿了顿,眼睛无处安放,大概不习惯有人这么夸他。
“真的。”松萤仔细地通过相机观察他,“你眼窝好深,很像混血或者欧美人的长相,睫毛长又浓密,鼻子立体,五官硬朗。”
她将他每个部位都夸了一遍,从眼睛到嘴巴,又挪到旁边,是耳朵。
她忽然噗嗤一笑,带着镜头一起晃动。
她说:“你耳朵好红啊。”
像是被砂纸狠狠擦过,又像是熟透了的果实,红到能滴落甜甜的果汁。
清夜眼皮子颤了颤,唇都往下瘪了,愣是不肯回头看她一眼,只是耳根子彻底红透了。
“……别录了。”他半天憋出这句话。
松萤偏不:“为什么?”
“没什么好录的。”他话说得很小声。
这人好玩得很,平时性格还算大方,但只要稍微关注一下他,他就无比忸怩,却让人更想逗一逗他了。
松萤说:“我可有太多想录的了,我要在我们的每一站旅行都录一段视频,这是第二段。”
“那你录。”清夜说,又补充一句,“别关注我。”
“那不行,我的主角就是你,我不关注你关注谁呀。”松萤笑着,才回归正题,“你要不要用一句话形容我们这几天的潜水体验。”
清夜低着头,手往前搭着膝盖,有意无意地遮住耳廓。
他说:“有进步。”
松萤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我不是问我潜水的水平,是问你的心情。”
清夜才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松萤:“那你呢?”
“我呀,我很开心,很满足,因为我又解锁了新体验,还能得到我的教练一句‘有进步’的评价。”松萤笑嘻嘻的。
“你开心就行。”清夜说。
“什么我开心就行,我问的是你——”松萤似乎忽然猜到了,“你突然在我们的行程里加了这一项,不会是因为想替我满足心愿吧。”
“是,但不全是。”清夜说,“旅行是我们两个人决定的,你事事迁就我,我陪你做想做的事,这才公平。”
松萤有些感动,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话说出来变成了:“你不只人长得好看,还很有魅力。”
“……”
完了,刚恢复些的耳根又烧起来了。
松萤偷着笑,又问他:“那对于这里,你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如果有,你要跟我一起吗。”清夜问。
松萤毫不犹豫:“当然,我们不就说好了要一起干想干的事吗。”
“好。”清夜说,“那我们去跳伞。”
“……”
松萤吓得连相机都放下了,瞪大眼睛看着他。
以至于这一段只有声音:“你想跳伞?”
“嗯。”
“你之前跳过吗?”
“没有,之前不敢,但是现在想试试。”
那她还能说什么呢,这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有疯狂的冲动并且有资格付诸行动的机会了。每次她这么想都会很难过,但不能在清夜面前表现。
“那行啊,咱们就去跳伞,只要你不怕,我也不会怕。”她豁出去似的说。
……
“——啊,好恐怖!”
四千米高空上,直升机上升爬行,倒是有另一个声音足够盖住轰隆隆躁动。
松萤几乎被教练拎着走,意识到教练都是外国人听不懂中文,于是又用颤颤巍巍的声音说:“no!I’am scare!”
教练都笑了,跟旁边的工作人员用英文交流,松萤半听半猜,大概在说她钱都交了就没法放弃了,等会拐也得给她拐下去。她听完更怕了。
目光落在清夜身上,他也怕,但他要面子,没表现出来,还拿着相机记录下松萤紧张的样子。
飞机到达最高点,教练告诉他们要尽快开始往下跳,清夜已经把相机放下,换上可以绑在手臂上的运动相机,但镜头不是对准自己,而是朝外拍松萤。
松萤注意到他这个动作,也把镜头换了个方向,他们要互相拍对方。
“准备好了我们就走咯。”教练告诉他们。
“等等,我再确认几件事。”松萤心率直奔140,“降落伞不会坏吧?”
“不出意外的话不会。”教练故意吓她似的,多加了一句,“出意外了那咱们天堂见。”
“……你们不会有额外的消费项目吧,比如不加钱不给开伞。”松萤说。
教练笑着回答:“本来没有,但你提供了新的挣钱方式。”
“……”
这几个教练都很喜欢跟她开玩笑,但估计怕她当真,还是解释了句:“放心,不会有问题的,跳伞过程中你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不要张开你的嘴。”
“为什么?”松萤问。
“因为你张开之后就闭不起来了,准备好,我们出发咯。”
“啊——”
松萤下意识尖叫,在想起教练的话时已经来不及了,狂烈的风灌入她的口中,顺着延伸到胃里,感觉整个人都变冷了。
她闪过的唯一年头居然是:还好手臂上的相机没有拍她,不然肯定会拍下这一刻五官变形的她。
在半空中只能听到呼啸的风声,强烈的失重感让脑子变得虚空,松萤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感觉到嘴巴里灌入的风减少,以及教练在耳侧大声的一句:“Close your mouth!”
她艰难地睁开眼,教练的手挡在她的脸边,才反应过来,艰难地把嘴巴合上,紧咬着牙,一句话不敢再说。
这时教练又拍了拍她,奋力喊着:“Open your hands! Bravely embrace this sky!”
让她再勇敢一点,既然已经身不由己了,不如享受现在。
“Look at him!”
教练示意她看向清夜,他迎接得很坦然,手笔直地张开,好像风都无法让他有一丝挣扎,他身后是披上轻纱的夕阳,而他平静地往下坠,连表情也是淡然的。
不知道为什么,松萤第一次这么清晰地觉得自己与清夜距离很远,她能看得见他,却抓不住他。
“Say hi!”教练跟她说。
清夜才抬头看向她,眼神里慢慢有了焦距,她积极朝他挥手,他看了好一会,才伸手回应她。
松萤速度很快地将绑在手臂上的摄像机对准清夜,她想替他记录下这珍贵的一幕。
两个教练似乎有了某种默契,操控着让他们靠近,足以触摸到彼此,击了个掌。
仅一下就分开,拉开安全距离后教练拍了拍她,打开降落伞。
再次在松萤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被牵拉住,强烈的失重感让她四肢散架般向前折叠,内脏像是要蹦出来。但当眼前画面恢复正常,她看见近在眼前的天空,看见圆形的海洋,还有飞机驶过留下的长长的航迹云。
“Scared?”现在教练说话不用大声吼了,能够清楚听到他话语里的笑意。
“No, no now.”松萤说。
她的恐惧永远产生于未知,其实跳伞带来的刺激只有在跃出机舱的那几秒与刚打开降落伞的阶段,剩下的只有享受。
她的英文不算特别好,其实主要是不敢表达,好在教练在与她交流时用的都是最基础的单词,她能听得懂,也能回应。
“You can take photos now.”教练同她说,话说又补充,“With your man.”
“My man?”松萤不自觉看向清夜。
他也进入滑翔阶段,但他与他的教练之间交流似乎特别少,其实松萤也能猜到那个画面,教练每次试图同他说话,都会被他一个字能说完绝对不说两个字的宗旨呛到无话可说,他确实不是普通人能够亲近的存在。
松萤解释:“He’s not my man.”
“Oh, I should say ‘your main squeeze’?”教练忽然笑得更大声。
松萤没能在脑海中检索到这个单词,便询问。他没直白告诉她,但同她说这个称呼特别准确,甚至她以后都可以这么称呼他。
“main squeeze.”松萤喃喃一遍。
滑翔过程大概有十多分钟,在这段时间里教练变着法地试图帮助她与清夜合影。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能太近,图片里看到的清夜只有一个小身影,好在他还算配合,能够在教练的指挥下竖个大拇指,或者比个爱心。
落地后,教练还专门加了她的好友,说是方便把他拍的图片发给她。
由场地往外走,教练的消息同步发过来,有几张用他手机拍的图片,上面松萤手上正在签署跳伞的安全须知书,却一脸惊悚地抬头望着天空那一跃而下的挑战者。而旁边的清夜恰好看着她,眼神坚毅带着温柔,仿佛相信她不管多害怕都敢于往下跃。
下一条是教练发来的信息:‘main squeeze’ means ‘important person’.
还有一条明显用机器翻译出来的中文: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松萤噗嗤一笑,低头噼里啪啦地打字。
旁边与她并肩前行的清夜时不时偏头看向她,好几个来回后,忍不住似的,出声说:“跟谁聊天这么高兴?”
松萤没听清,继续含着笑敲手机,又过了一会才从网络上脱离,同清夜说:“你刚跟我说话了?”
“……”清夜就不吭声了,闷闷的,嘴巴也是瘪着的。
“我在跟教练聊天呢,他这个人好有意思。”松萤坦白。
清夜只是“哦”了声,看着似乎对她的事情不大有兴趣。
松萤踮起脚尖朝着他眨眨眼睛:“你不会介意我跟他关系好吧。”
清夜否认:“没有,那是你的自由。”
松萤弯起嘴角:“是我的自由没错,不过你放心,他知道我跟你关系最好了,他今天还说你是我的main squeeze,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不?”
清夜眼神向下瞥。
“不知道。”
松萤始终盯着他,他这个人没什么意思,心思都写在明面上,每次撒谎都是一样的姿态,很容易看出来。
“你肯定知道。”她说。
“你别胡说了。”清夜说,姿态还是那么板正。
“这有什么好瞎说的,这个词形容你对我而言的意义再合适不过。”松萤说。
清夜不想与她争。
她肯定不知道。这个词语形容的始终不是普通的朋友关系。
而是更加亲呢的,恋人之间刻骨铭心的命运捆绑关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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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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