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
姬姝方出殿门,心下存疑,复又折返而回。
至殿门口,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卫君姬寪手中的长剑已划过咽喉。她瞳孔一缩,夺步而前。
血从姬寪脖间不断涌出,染红身上的袍服,他的脸上却浮着一丝诡异的畅然。片刻,便气绝而亡。
姬姝眉头紧蹙,握紧手中剑。
君父果真狠辣。
以死作局,精妙绝伦。
他这一死,形势瞬间翻转:
她虽持诏与虎符,但在外人眼中,君父死前只见过她。宗室有疑,她将是弑父之人。届时姬珩即位,天下人只会道她是为兄夺位,逼死君父的凶徒。而那封帛书若再传出,就变成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构陷亡者的诬陷之词。
纵有满殿甲士为证,然王位已归姬珩。在天下人眼中,这些证人言辞,只会被视作是臣子向新君低首屈从之词。
她,真是百口莫辩。
“来人,厚葬君主。”她压下心中波澜,冷声令道。
卫城外。
风声急紧,尘灰随蹄声微扬。
“君父自戕了。”姬姝蹙眉道。
“自戕?”姬珩眉间震惊。
“嗯。”姬姝轻应一声。
片刻后,她抬眼望向城内:“速搜公子厉,君父必留手诏与他。”
“嗯。”姬珩眉峰紧锁。
入城后,二人直赴幽禁公子厉之处,果然搜得君父绝笔帛书。
只是这帛书份量太轻,一纸难平流言。若要全然洗脱他们的嫌疑,光凭此物远远不够。
“公子厉素来与秦交好,他一出事,秦必不会坐视。”姬珩担心道。
“正因如此,可借秦之力。”姬姝轻声回道,眼中闪过一抹冷光。
姬珩微微侧目,疑惑而审视,她贴耳低语策划。
话落,他眉间微松,但神色仍带几分不安:“此计虽险,却已无他法。”
二人对视,心照不宣。
只是二人未曾料到,来的不是秦国使臣,而是秦王亲临。
秦寺人自帐中掀帘而出,姬姝从思绪中回神。
他微微躬身,道声温和恭谨:“公女,请进。”
“多谢。”姬姝长睫轻颤,抬步掀开帘幕,步入帐中。
秦王坐在案前,闻声只半抬眼扫了一眼她,复而垂眸继续翻看案上的简牍。
她缓步上前,恭谨行礼,语声柔和:“秦王万安。”
礼毕,她微抬首望他一眼,嬴稷仍是不动声色。
随即,她轻扯唇角,又故作寒暄道:“秦王日理万机,在卫停留日久,可是有何琐事未决?”
“听闻秦国内政务繁巨,秦王切莫忘了时候,以免耽搁。”她提醒道。
“寡人自有分寸。”他未抬头,甚至未抬眸,声音淡漠。
姬姝微微垂眸,长睫掩下眼底波澜,唇角仍持弧度。她不知嬴稷葫芦里卖什么药,为何迟迟不去,以及下一步意图何在。
而且,看样子他也并不想与她多言。
“姝有一话想与秦王言。”她踌躇开口。
他终于半抬眸,言简意赅道:“说罢。”
“秦欲扶持公子厉上位。然今卫国之局,若由公子厉一派执掌,秦恐非得利,反为所困。”
“何解?”他目光依旧审阅着眼前简牍。
“其一,于秦国而言,公子厉诡诈难测,行止难料。若真得国,以秦为援,借势自重。他当下对秦国称臣,是因如今尚且是求援之时,待日后羽翼丰满,未必仍肯俯首听秦,对秦来说,他太不可控。”
“珩日后就不会有异心?”他反问道。
“君在其位,当事以家国之利为先。吾兄虽不事秦,然性情稳谨有度,较公子厉,更可预可控。
其二,连横之策,托于引狼入室之人,于大王甚险矣!扶持公子厉,彼时他必会与秦宗室旧贵勾结,外胜反滋内患,大王……王位不保。
其三,外患常可成变法之助。昔商君变法所成,赖大敌当前,宗室旧贵不得不从。吾兄掌卫,可予大王整军肃族之名,大王只需一言“大敌当前”,即可施难行之策。
可若是公子厉得势,届时与秦宗室贵族里应外合,陛下再无正当理由整顿内务,推新法。届时,秦内先乱,何谈东出乎?”
嬴稷听她说完,却只静默不语。
姬姝见该说的话也说尽了,于是欠身行了一礼,道:
“吾先告退,望秦王归途顺利。”
她转身欲离。
“魏夫人如此急走?寡人还有账与夫人未算清。”嬴稷忽开口。
姬姝眉心微跳,转身望他,问:“何账?”
“夫人觉得呢?”他不答反问道。
应不会是陈年旧账,嬴稷素不是纠缠往事之人。况且,彼时她嫁魏之后,他也很快迎接各国宗室女子入咸阳宫,二人断情,于他亦无亏损。
“姝愚钝,还请秦王明示。”
嬴稷却突然冷笑了一下,眼底风云骤起:“寡人看夫人一点也不愚钝,还很会利用寡人,平你卫国宗室。”
姬姝眉心再次一跳,原是这事,心下又莫名一松。
嬴稷缓缓起身。
见既已捅破,姬姝确实也想来致歉,便不再遮掩,坦然道:“秦之威,列国皆惧,秦王之言,重逾九鼎。秦王既是奉天子之令主持正义,昨日所见,亦皆为事实,姝不敢欺骗。姝所为,亦被迫无奈。”
她双眸微睁,直视他,以示赤诚。
他缓步朝她而来,停在她面前。轮廓在光线下沉稳挺立,鼻梁投出淡淡阴影。睫影低垂,目光深邃,带着熟悉的龙涎香气息,沉沉压来,让她呼吸微滞。
姬姝挺直脊背,清亮的眸光直迎而去,二人四目相对,寂静中唯有彼此交错的呼吸,无声地较量着。
随即,他抬手,修长如玉般的指节轻撑起她的下颌,使她仰面望向他深邃的眼眸。
姬姝微微睁大双眼,却不敢动弹。直到那带着他体温的指腹缓缓掠过她的唇,停在唇角时,她的身体不由僵住,脊背升起一阵微妙的战栗。
他目露寒意:“寡人若偏要平你卫国呢?”
姬姝双眸微凝,知他对自己恨意已深。温言无果,索性亦寒声示威道:“卫虽小,然有死士。吾纵使焚身碎骨,亦必讨秦,九死不悔。”
“汝今日能不能走出寡人之帐都还未知。”他低声威胁道。
“大王欲取吾命,易耳!但大王亦当明白,我身后所系,不止卫室一国。我夫君乃魏信陵君是也,若我死于秦帐,天下当如何言之?逼迫信陵之妻而复杀之,魏王正愁伐秦无名,大王若想徒授魏国发兵之名,大王请试之!”姬姝仰面望着他的眼眸说道。
又是信陵君。嬴稷的视线落在她唇上。那是他熟悉的形状,说话时轻轻张合,柔软如蜜,昔日曾静候他俯身采撷。只是这般美色之下,竟藏着一颗工于算计,冷硬无情的心。
他缓慢俯身,几欲触唇,却在最后一瞬停住。二人离得极近,呼吸在彼此间交接,温热而急促。分不清是他的灼热,还是她的急促。
他启唇,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唇瓣上:
“寡人,不喜染有夫之妇。”
下颚上的力道骤然松开,灼热气息也随之散尽。他已收回目光,转身退了几步,与她拉开距离,神情重新冷静如常。
姬姝闻言心中一痛,这话并非虚言。秦日益强大,各国竭力讨好他,进献各种各样的美人,他也确实不缺美人。
“大王自然不屑,可若我今日死在秦帐之中,大王百口莫辩。”
“你走吧!”他骤然开口放人。
方才二人虽争锋至极,然姬姝仍持礼周全,垂首一礼后方才转身离去。
帐帘垂下,四周骤然静下来。
嬴稷缓缓阖目,心底涌起那股被埋藏多年的执念。那唇,那面容,挥之不去。令他一靠近她,就忍不住想……
方才为何止步?
只因在那一瞬,他忽然想到,她此行归魏,若双唇红肿显异,信陵帐前,伊人堪忧否?
为何……仍会虑及于此!
他负手而立,袖中双手紧握,深思片刻。
“大王,燕使求见。”秦寺人在外禀道。
“宣。”他眼底暗意倏然敛尽,声音清冷稳重,再寻不见方才半分波澜。
嬴稷未发一语,转身行回主位,踞坐于案后。他未倚椅背,身形挺直,右手安放膝上,左手指节轻敲案面,无声而有节,静静等待来人。
姬姝出营帐时,便见一使匆匆而来,步履生风。姬姝看那人衣冠制式,认出是燕国使者,她更加印证了心中猜想。
“速往齐都临淄。”她步履生风,直奔向舆车,朝御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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