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就是临时政府成立大会了。晚上，赵澈收到岳岱送来的“礼物”。那是知忧贴身的肚兜。赵澈紧闭着双唇，盯着盒子里的东西，心里的怒意翻腾不休。岳岱根本就是个人渣罢了，霍云开这小子怎么就着了他的道、中了他的邪？
被幽禁的这几天赵澈没见过任何一个岳岱府外的人，对于新政府的成立大典也没有任何的消息。但直觉告诉他，明天一定是一个极其难捱的日子。赵澈坐在窗边，喝着温凉不盏的茶水。他突然想吃糖了。之前遇到什么难事，他都喜欢让御膳房做些甜的东西来纾解情绪，久而久之，宫人以及近臣都知道了他好甜口的习性。霍云开、梁有玉、扈弦去各地巡查回来，都会给他捎一些当地特色的点心，就连赵瑭都曾经给他献上过西洋的糖果。
正出神时，窗户突然被打开了一条缝隙。从外面递进来一个小包裹。
“陛下，吃点糖吧。”那人悄悄说了句话就匆忙关上窗离开了。赵澈没有看见他的面容，但听声音却觉得十分熟悉。打开小包裹后，牛皮纸上放着两颗玻璃一样的糖。赵澈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含住，是他喜欢的桂花味。很快，他又吃了另外一颗，荔枝味的，也很甜。
送完糖的梁有玉气喘吁吁地跑到墙根，霍云开早就在那里等着了。“怎么样，他吃了吗？”
“不知道。我怎么敢停这么长时间？东西送到我就赶紧走了，应该吃了吧。”梁有玉嗔怒地说，“你自己怎么不去送？非要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去冒险？”
“他要知道是我送的就不会吃了。”霍云开小声道，“走吧，你没被发现吧？”
“我虽然不会功夫但身手还算灵活，这一点你大可放心。”两个人趁着夜色，溜出了王府。
天亮了。
仆人给赵澈换了一身长衫——作为旧社会的象征，而其他的人都是西装或军装。成立大典在皇宫里举行。原本是上朝用的紫宸殿，陈设被改得花里胡哨。又是演讲台又是大圆桌，和外面的建筑格格不入。墙壁上挂着新政府设计的国旗，一条龙盘踞在太阳中央。
赵澈被人押解着坐在主席台最边上，他不被允许在致辞之外的环节开口说话，就连长衫之下，也带着用以被限制自由的脚链。来自各省都督府的代表已经就坐，不时地与身边的人谈笑风生。赵澈在主席台下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很多都是他曾经的臣子。同样都是服膺于旧王朝的人，有些人可以光鲜亮丽地盛装出席新政府的成立大典，而他却要作为被批斗、被颠覆的祭品，接受新政府的雷击与焰火。
而主席台上靠近中央的位置，坐着他曾经最信任的人。他目光清冽，仿佛被摘去了悲喜，端坐的身影就像提线木偶般，没有温度。
程序一项项地进行着，他浑浑噩噩地等待着自己的出场。
他被人推搡着走上主席台的话筒前。手里被塞进提前写好的发言稿。
大厅一片寂静。有记者在席下拿着照相机对准他，整个世界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赵澈的眼神没有焦点。他低下头，开始念稿。
“我叫赵澈，我曾经是旧楚王朝的主人，也就是曾经的皇帝。在位十余年间，我无所作为，昏聩无能，我对不起天下百姓……战乱之苦、经济凋敝、民不聊生……一切都源于我的软弱与无能，是我让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遭受妻离子散的苦难。”赵澈看着纸上的字，心里泛起苦涩的涟漪，“我罪大恶极，我十恶不赦，我……”后面的字太过鲜血淋漓。他停住了。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他继续读下去。
他咬紧下唇，胸口一阵抽痛。
这些责难于他而言并不公平，他在位时，旧王朝虽已至穷途末路，但他是有所作为的，他执政的那段时间，就好像是为王朝带来了新的生机，尽管那新生机如今看来更像是回光返照。
可如今他却要背下几千年封建王朝全部的罪孽。他眼神中宿命般的绝望一点点浓烈起来。他抬了抬眸子，看到了会议厅门口一抹熟悉的身影。是知忧。她已经换上了学生裙，身边是几个陌生的身影。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岳岱在主席台中央轻轻咳嗽了一声，赵澈知道他的用意，深吸一口气，手颤抖着继续往下读：“我十恶不赦，甚至……猪狗不如。我……作为封建王朝罪大恶极的罪人，自愿接受新政府的改造与惩罚，我愿用余生偿还这深重的罪孽，以求民众对我的原谅和宽恕。”他眼角的泪无声地滑落，深深刺痛了知忧的心。而霍云开也在那一刹那失去了灵魂，他从未如此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
发言完毕后，赵澈被带下讲台。气氛有些尴尬，在场的人不知道应不应该鼓掌，于是整个会场都陷入了僵硬的沉默。岳岱很满意。他走上讲台，以他往常的口吻，富有激情地开口：“鉴于赵澈深刻又诚挚的自我反省，为贯彻新政府人道主义原则与精神，我们决定，给予赵澈普通公民的身份，即日起，恢复赵澈人身自由！”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众人把目光再一次聚焦在了赵澈身上，似乎在为他感到欢呼，又好像在为新政府的宽容叫号——而那桎梏着赵澈双脚的铁链，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尤为讽刺。只有赵澈自己知道，他的自由，仍不知归期。
大典结束了。众人四散离去。会议厅里只留下了霍云开和赵澈两人。
“我没想到发言稿会是这样的。”霍云开站得很远，他不敢走近。
赵澈双目无神，万念俱灰：“早知道这样，当初你何必拦着我，直接让我死了不好吗？”
霍云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他只好反复说着自己当初的选择，向他说革命的好处，希望他能够理解自己。“涤之，我不祈求你的宽恕，我也知道我没资格提。你知道吗，当我收到来自五湖四海的青年们的请愿信时，我内心有多么澎湃吗？他们和我一样，渴望一个自由、开放、平等的新世界，希望共建共享一个没有压迫、没有等级的社会。我想证明给你看我的选择没有错，我们的共和国一定会比旧社会更美好。建立共和国是我终极的理想，涤之，对不起，我很自私。可如果换做是你，你愿意牺牲四万万人的希望吗？”
“我想做那四万万人的希望！是，我是皇帝，但我爱我的子民，我有能力给他们好生活，可你不信！你着急要建你的共和国，所以朕刚平了边乱你们就趁虚而入发动起义，刚从战争中解脱出来的百姓又一次陷入了战争的颠沛流离，你们把多少人又一次推上了绝路？这就是你所谓的民主？新旧更迭纵使无法避免，但最起码你要为百姓留一点喘息的时间！国家大事不是儿戏，百姓更不能无辜做你们革命的牺牲品。岳岱的野心你还没看出来吗？我敢说，不出半年，他绝对会抛弃你们的共同理想和信仰，自己来当这个新社会的皇帝。”
“够了！我不许你这么说老师！”霍云开走近几步，拽住赵澈的手，“你不要命了？”
赵澈甩开他的钳制：“我在提点你，霍寂然，你最好提前有点心理准备，别到时候哭哭啼啼地魂不守舍。”
“你不了解老师，他为了建立共和国，被追杀被刺杀，家眷、朋友都牺牲给了革命事业，他对共和的忠心是不容置疑的。”霍云开皱着眉道，“他还经历过长达两年的监禁，这些都没有动摇他建新政府的决心。”
“哦？那你说说，本该选举产生的参议长，为什么直接由他指派？二十几座都督府的代表，哪个不是他的心腹？他要是磊落，又怎么会道貌岸然宣布给我自由，实际上却把我当做战利品送给你？他要是没有称帝的野心，你倒是替他解释一下，国旗上的龙是什么意思？地毯上的龙又是何用意？还有，他如果真的全心全意为共和事业，为什么偏教别人替他去牺牲？你们在国内轰轰烈烈开展运动，他自己在西洋避难，你们冒着诛九族的风险谋反，他却回国后直接坐收渔翁之利，他许诺你高位，却不给你实权，你真当自己是他的得意门生了？你怎么这么蠢呢，霍云开。”
霍云开哑口无言。他不是没有想过赵澈说的这些，但岳岱的的确确为共和与革命奉献牺牲了太多。他没办法视而不见。也许赵澈不明白不了解，但他亲眼见过岳岱经历过的暗杀，也听过岳岱的雄辩与高见，见过岳岱指点江山的激昂模样。岳岱分析国内外的局势，精心部署行动计划，教他各种学说、思想——纵然岳岱有自己的野心，但他为共和的赤诚，霍云开却不曾怀疑过。
“你对老师有偏见。”他叹了口气，“如果你不是皇帝，也许就能欣赏起来他了。”
赵澈看着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霍云开，失望地摇了摇头：“冥顽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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