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朵儿写不出很多中文字,但是和同学之间的交流越来越顺畅,什么歧义异议玩笑都听得懂了。
渐渐地,她要求无需特殊对待,也要考试。不会写的字词句,用拼音代替。如果题目读不懂,就让老师读一遍。总算她不辜负自己长期持久的努力,作对一半以上选择题,能写几道简单的问答题。
她告诉我,考到班级平均分,是最大心愿;期末达到年级平均分是最大目标。
我赞许她的努力,不过她的分数,我不抱期望。毕竟历史科目字字凝练,隽永,精简。
临近下班,社区工作人员打来电话,说张小峰奶奶与人捡垃圾发生争执,动手拉扯,被推倒重重摔一跤。那人是中年妇女,眼见张奶奶倒地不起,拔腿跑了,还没有找到人,好心人士送去医院。
最后一节自习课,我走到教室门口,都在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有的写作业,有的翻教材,有的默声背书,有的看课外书,有的涂鸦,有的趴桌睡觉···
当天的值班生坐在讲台凳子上。黑板上是各科作业,以及每个小组的表现评分。
张小峰在认真地写作业。偶尔抬头看一眼裴朵儿,她在皱眉苦读。
“张小峰。”他听到我叫他,神情忐忑不安,耷拉着头出来。我和颜悦色地说:“你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在医院住院观察。”
他听到这话,泪花闪烁。“我奶奶···她痛吗?平常她走路一扭一扭的,摔一跤还能走路吗?”
“现在还不知道。我们一起去看她。”
“陈老师···你陪我一起?”
“嗯。”我肯定地说道。
他一脸不可置信地感动,眼泪掉得更厉害。
“你爸爸妈妈的电话有吗?”
他低头,不做声。上了车,他才说:“我爸爸妈妈好久没回来。我妈妈过年回来,给了我奶奶几百块钱。他们都不是一起回来。我妈妈躲着我爸爸。”
张奶奶本来在一栋写字楼干着保洁员的工作。风湿比较严重,前不久被辞退。亲戚帮忙找了扫大街的工作,风吹日晒工时长,没有坚持下去,只靠着一点低保,在小区捡垃圾维生。
日子越过越差,一日三餐最低标准,一杯水,三个馒头,一碟榨菜。张小峰越来越消瘦,长个子的年龄,比别人矮半个头,尤其现在学生营养过剩的对比下。
最近,他说想辍学去打工,奶奶这么辛苦,每天晚上痛得难以入眠,他夜起上厕所几次见到奶奶翻来覆去。
我告诉他,还不满18岁,打工违法,没人会请他。让他安心读书,珍惜读书的机会,不是谁都可以来这所学校上学。辍学后想再回来,是不可能的。
他沉默,然后问我,裴朵儿会一直在这里读书吗?她会不会去英国啊。我说她会一直在这个学校读下去,不会回英国。他说,哦。没再说退学的事。
但是,小人儿的脸上,忧愁常常爬上他的脸。小组长告诉我,他最近的作业完成的很快。在学校就完成,正确率还行,就是字迹潦草。
我问他,为什么写这么快。他说,在学校写完作业,回去可以跟奶奶一起捡废纸空瓶。我还可以保护奶奶手里的东西不被别人抢,晚上帮奶奶举亮手电筒。
有一次别人搬家,丢了好多东西。我和奶奶捡了柜子,饮水机,床垫,椅子,桌子,武侠小说···我终于换桌子写作业看书。
我说,要记得戴手套。
他说,戴手套不方便。现在又热。
到了病房,社区的人早走了。护士告诉我,要办理住院手术。又问买了保险吗?
我问张奶奶,她说:“谢谢陈老师带小峰来,给您添麻烦了。对不住对不住。”她欲起身向我道谢。
我说:“张奶奶,好好休息。明天我问一问社区的工作人员。您先安心住院。有什么事情告诉我,能帮一定帮。张小峰有亲戚让他住一晚吗?”
“我可以一个人在家睡,也可以在病房里陪奶奶。”他急急说。
“不行。”我坚决地说,“你明天还要上学。”
“对,小峰,听老师的话。奶奶没事。上学才是头等大事。”张奶奶还不到60,却比一般退休的60岁女人更苍老,银发稀疏,脸上皱纹沟壑。常年在太阳下劳作,皮肤黄黑黄黑。
年轻时到处打零工养儿子和老公,攒到一点钱被老公拿去酗酒加赌博。儿子长大,有学有样。好不容易娶了老婆,日子没半年恶习复发,走上和老子一样的堕落之路。
新一代女性比旧一代反抗精神强,被打3年后,张小峰妈妈跑了。起初想儿子偷偷看过几回,但张小峰的父亲逮着她,又是一顿暴打,还把女方的父母一起打。
女方好几年才敢回来一次。渐渐地不见踪影,她的父母也被逼得换地方打工。
他醉酒打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和父亲是对打,母亲被打得爬不起来。张小峰小时候也在他棍下受过伤。邻居看不下去,报警后进去几次,社工定期家访,才收敛一点。
张小峰从一个顽皮好动的小孩,变成容易受惊,恃强凌弱易怒易躁的性格。所幸他底色不坏,在新环境友爱良善融洽向上的氛围下,逐渐改变。
尤其在衣着光鲜,美丽动人的裴朵儿面前,他既自卑又充满动力。每当想放弃,会想起裴朵儿努力适应新环境,识字量不足百却还坚持听课;努力学习中文,从来不落下一堂课,用心倾听同学的讲话,从来不惧坑坑洼洼也要表达下去。
她提前学习初二数学和物理,每天至少运动一小时以上,更是令他羡慕敬佩不已。
他身上穿的衣服再也不脏兮兮。作业再也不胡乱涂鸦,写得出来就写,写不出来认真听课,问同学问老师。
他开始练字,认真听语文课,就为了有机会纠正裴朵儿的书写和表达错误。他用卖废品攒的钱,给裴朵儿买了一个Snoopy毛绒玩具。她推辞不收,但在他殷切的目光,放进书包里。
以上是他在车上告诉我的。我说,你表现得很好。不过同学间,送卡片,写下真挚的祝福更好。
张小峰带我到他一个远房亲戚家。他们不太高兴,但没直接拒绝,说住一个晚上可以。深怕他今后缠上他们。
他看出亲戚的嫌弃,想打道回府。我拉住他的手,“好的。今天晚上劳烦你们。”等他进去,我拿出一张红票给女主人,他明天买早餐。
女主人笑着收进口袋。
次日,社区工作人员说当时劝说老人农村户口,买的农村医保,报得不多,自己要承担50%医药费。
肇事中年妇女虽然找到,但一副半毛钱都不出奈她何的态度,他们也不好办。
穷人相煎何太急。
中午我陪着张小峰去探望张奶奶,她坚决要出院,开了药也不取。
我安慰她说:“张奶奶,就算要保守治疗,也要医生观察一下情况。至少明天再出院。”
她的泪眼婆娑,“这怎么行啊,住一天院就多出钱。”
“我去社区问问,还能不能多报销点。您要是不治好,怎么继续卖废品赚钱,张小峰怎么办啊。”
她眼泪流的更多,仿佛开闸的水龙头。张小峰沉默地站在门口,低着头,双手扭捏着。
“我们先治疗,听医生的。身体最重要,其它的总会想到办法。”
回学校后,我打电话给社区工作人员,告诉她不能报销的部分我来垫付,但是不要告诉张奶奶,只说社区帮忙跟医院沟通交了钱。
那头沉默片刻,说,那也好。张奶奶遇到您这样的班主任真是幸运。
我说,哎,张奶奶和小峰都是可怜人。帮的了就帮吧。您也为他们做了很多事情,减轻很多负担。
她叹口气,做这份工,见了太多人间悲剧。自己抑郁也不敢看心里医生。命苦的人啊帮不过来。
我说,能帮一个是一个,对吧。这一个我来帮。
我们都笑了。苦笑。
打完电话,我叹了一口气,看见一脸惊讶的邓芙。
她尴尬地笑笑:“陈老师,到你课了。学生都在等你。”
“好的。”
上完课,刚走出教室,何雅筠拉着我到一边。“泠然姐,周末小越姐带我姨姨去驾校报名!?”
“是啊。”
“你怎么不一起去呢?”
“我一个朋友明天来咖市,要陪她选婚纱。”
“选婚纱的事放一边吧。陪我姨姨去驾校呗。”
“珺珺,小越是阿姨的干女儿,她陪着去也行啊。”
“···表哥去吗?”
“他去导师那儿跟项目。”
“你朋友反正一直在这,去驾校陪我姨姨报个名不耽误时间。”她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还得装傻充愣。
“我们还要去隔壁市看婚纱。”
她嘟起小嘴巴。“哦。”
“谢谢你,珺珺。我们回办公室吧。”
她欲言又止,我径自走了。
下班我载张小峰去医院。
医生说,幸好骨头没摔到,倒在几张纸盒子上,保守物理治疗也可以,再住三天院。伤筋动骨一百天,起码在家修养10天左右,不能有大动作,不要走远路。
张小峰异常懂事听话。我送他到亲戚家。
过两天张小峰奶奶出院,暂住这里。我一周给女主人500元,住上四周。这附近老小区,租个一室一厅小房1000元左右,但考虑到没人洗衣煮饭菜,只能委屈他们寄人篱下。
两人不会占用多大空间,吃得不多,更不敢挑剔。
她喜上眉梢,连声说好,愉快地收下钱。还说张小峰一点不麻烦,每天帮忙做家务,择菜洗菜,还要跟我学炒菜,说等奶奶出院做饭菜。他还帮忙看小娃,教大娃写作业。
方乘在工作台伏案忙着。看到我,他说:“这么晚才回来。”
“是啊。学校有点儿事要处理。”
“难得你加班。”他走过来,抱住我轻吻额头。“珺珺今天打电话来说,要你陪我妈妈去驾校报名。”
“嗯。诺伊来了,去不了。”
“哦···如果她不来,你去吗?”
片刻的犹豫,我脑筋转过弯来,“去啊,当然去啊。”动动嘴皮子而已,让两个人下台阶,不好吗?
他对我的回答不甚满意,左眉微蹙,但也不好说什么。
劝我去,他拿什么立场?就算我是郑湘法律上的媳妇,论亲疏,哪比得过干女儿二十年的时光。
他如果觉得不爽,是他的失职,没能让两个陌生的女人成为毫无芥蒂的熟人。
别人备婚,比不上郑湘驾校报个名重要。他们这么想的吧。
在我心里,诺伊再小的事,也比郑湘最大的事重要。
我挣开他,收拾家务。
他是个眼里没有活的人,同居后慢慢知道脏衣服归类,打开洗衣机晒衣服,开扫地机器人;换季了,整理衣柜;给植物浇水,晒太阳,定期擦洗叶子;吃饭了会端菜,摆盘,盛饭,洗碗;天晴晒被子,收被子,套被子;带垃圾出门···不会总是问这个东西那个东西在哪。
收拾停当,他从背后抱住我,双手扫来扫去。“走开,我要洗澡。”
“一起洗。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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