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楼叠榭,雕栏玉砌。
鼓隙鬼宫从正面看确实挺气派的。山峦不似山峦,苍天不是苍天,这些奇诡绝艳的楼阁将一切事物都吸附在自己周围,天地自然化为己身,以羸弱之躯造承天立地之势。
别更沿着林径慢悠悠地踱步,偶尔停下从叶隙里仰望那静默的高台。看得多了,他觉得自己也快要被这孤高的冷寂给同化掉,心中无悲无喜,好像万般事物不过浮云一别。
他心道,这怎么行,还要赶回去给小师弟做饭。
这里不是正路,他懒得爬那多此一举的长阶,这些年给师弟师妹们跑腿儿进进出出的,一道近路硬是让他给踩出来了。别更回头去看身后高耸的牌坊,千年风刮雨催,林木掩映,除了他们鼓隙鬼宫,还有哪家大门能藏得如此偏僻?
别更眸色深沉,他不止一次疑惑,为什么只有自己能自由出入,而师弟师妹不能。他出去走大门,别人出去走禁令,而这禁令的法子他师父才刚传给他,囫囵听了几耳,试也没机会试。
真是莫名其妙,合着就把他一个人当驴使是吗,他腹诽道。
走着走着他又想起不倦堂那木头,枝梅会不会还在不倦堂等着他?应该不会吧,总不会真那么呆。
别更抬头看了看天色,日月各踞一方,粉紫色的霞光烧了满天,林间光线并不算暗。他扯了扯自己的衣袖,心念一转,转身快步朝大门走去。
赶在天黑前,他要去给枝梅订几身衣裳。那孩子小时候拿衣裳随便一裹便罢,他针线活儿不精,连带着一众师兄弟们也没人上心,衣服长了就卷起来绑着或者掖到襟口,鼓鼓囊囊的像颗大胖包菜。所幸枝梅身量抽得极快,竹竿似的把过长的衣裳撑起来,几个师兄的衣裳混着穿,长度倒也合身。
但到底没一件自己的衣服。
他匿了身形在暗处跟了樊宋他们一段路,见他们仍是嬉笑打闹的状态,没有他想象中哭师父喊大师兄要死要活的模样,当即安心不少。
裁衣师指着一页画册再次确认道:“你确定这十款都要?”
别更摸着下巴思索道:“嗯……算了,这几页每套都来一件。”
裁衣师不可置信地提高了音量:“多少?!这起码四五十件了!”
别更抬眼盯着人看了一会儿,慢条斯理道:“齐读,又不是第一次在你这儿订衣裳了,至于大惊小怪么。”
齐读沉默半晌,艰难道:“大少爷,您能对自己差点儿吗?”
别更纳闷道:“什么意思?”
“一口气给自己订几十件儿衣裳,大少爷真是好手笔。”齐读把发髻上插着的毛笔拔出,灵巧地在指间翻转。他随手扒出张废纸,拿起腰间缀着的青玉算盘噼里啪啦地打了半晌,在纸上写了个数,震惊道:“你看好了,这几十件都拿下得有这个数了!”
“我不是给自己买的,”别更接过纸看了一眼,满不在意地扔回对方手中,“钱无所谓,但料子和款式都要最好。”
齐读膛目结舌:“那你要我全按你的尺寸裁?”
别更道:“嗯,我师弟和我身量相仿,只腰身你再掐细点儿就行。”
“发财了!”齐读阖眼幸福死去。
别更将储物袋放到柜台上,柜台当即被压塌了一角,他尴尬道:“不好意思,这是订金,还有赔你的柜台钱。”
“别!”齐读把毛笔往头上一插,从柜台后跑出来,恭恭敬敬地扶着别更将人请到茶桌边坐下,怕人嫌弃杯子不干净,还背过身用灵力将杯盏洗濯了五六遍,这才给人奉了茶,“区区木案,哪有别大爷万金之躯珍贵。”
别更挡开茶水,皱眉道:“说人话。”
齐读搓着手,殷勤道:“招待您这么多次,还未请教您来自哪个高门,财力如此……”
别更抬手打断:“你管我哪门哪派,啰里吧嗦的,这生意你到底接不接?”
齐读连声道:“接接接接!”
眼看天色已晚,明月高悬,别更不欲耽误时间,步履匆匆朝外走去,连话也撂得漫不经心:“老时间,三天后。”
齐读在身后大呼小叫:“三天?!姓别的你开玩笑的吗?你把我当驴是吗?!”
回答他的只有街上的喧嚣声,他追出店外四下搜寻了一圈,那道高挑清隽的身影早已无影无踪。
齐读嘟囔道:“急什么。”
人一走,偌大的店面立时冷清了下来,齐读叹了口气,心里将那些财力雄厚的宗门来回猜了个遍,到最后也没能确定别更的身份,而唯一明确的名姓,还是别更自己透露的。
彼时别更迎着骄阳踏进他的店门,摘下斗笠,少年风骨清绝,长身玉立,还未开口眉眼便先染上笑意,他说:“别更,幸会。”
“听说你家衣裳款式新颖,手笔卓绝,我来瞧瞧。”
别更不喜走夜路,倒也不是怕黑,只是一到晚上万籁俱寂,脚步声难免萧索,他不愿这样沉重地走。
照明的术法他懒得用,一门心思急着往回赶,漆黑的深林里,呼吸声清晰可闻,嘈杂的是脚踩落叶,分明的是心如鼓擂。
到了转角处,他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先往不倦堂看一眼。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别更不敢笃定枝梅在别的事上能不能懂得变通,至少在自省这方面,他是绝不敢将人放任不管的。
这孩子会不会傻愣愣地听话等一天还真不好说,但他希望不会,毕竟聪明的孩子一定会选择回去歇息。
别更气喘吁吁地赶到不倦堂,一进园中便惊觉天地好似变了样,他细细打量一番,院中花圃被人精心打理过,边边角角的落叶杂草了无踪影,他伸手在廊柱上摸了一把,入手连一丝飞灰也无,桥廊石路亦是如此。
本该是称心如意的一桩事,他心里偏不如意,一股邪火直窜脑门,烧得他头昏脑胀。他想,不好好养伤净干点儿折腾自己的事儿,今天送行他就不乐意对方来,这还当上田螺姑娘了……再说这院子真要扫那也是他这个大师兄的活儿,哪儿轮得到对方?
面前门扉紧闭,黑灯瞎火的,唯院门处两座石灯还亮着,离得远,那点儿微弱的灯光照来显得可怜巴巴的。
他想,应该是走了的。
别更转身往外走去,然而他刚迈下台阶就起了疑心,三两步赶回门前,一把推开门,两列空荡的书案映入眼帘,他用眼睛四处搜寻了一通,见杳无人烟,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天有不测风云,门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哼,别更吓了一跳,把门板掀开一看,只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粘在墙上,物种不明。
别更压着火气,揣着答案问问题:“师弟?”
那团黑影窸窸窣窣地爬起来,带着鼻音应道:“大师兄。”
别更笑道:“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去?”
枝梅沉默了一会儿,趁着黑灯瞎火别更看不见,小心翼翼地将鼻血抹去,他莫名有些底气不足,说出来的话也虚得要命:“……你说让我等。”
又是长久的沉默,枝梅在心里煎熬了一阵子,沮丧地认错:“大师兄,对不起。”
别更连声音都透着股无力感,他很是无奈地朝人头顶摸了一把,说道:“你怎么越长越笨。”
一张符纸自别更手心燃起,借着火光,别更看清了枝梅脸上的血迹,许是擦得太过仓促,红印子没擦干净不说,还抹花了半张脸。
符纸很快燃烧殆尽,四周又恢复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他本该眼前一片黑暗,但枝梅那双清透的眸子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不知道现在该拿人怎么办,也不明白摸一下头有什么好脸红的,他只知道以后该改一改砸门这个习惯了。
“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在门后。”别更蹲下来坐到枝梅身边,率先开口道。
枝梅抱着腿把脸埋在臂弯里,闷声道:“是我的错。”
别更问道:“怎么会在门后?”
别更感觉到枝梅的胳膊横了过来,对方似乎是在指认什么,他顺着这个方向往旁边一摸,摸到一根方正的凳脚,当即明白了事情是怎么回事。
枝梅道:“不小心睡着了……栽倒了。”
别更一语不发。
枝梅攥着衣服,心里翻江倒海似的煎熬,他刚要开口道歉,手里便被塞了一团柔软的物什。别更的力道很大,因着紧张,他的手几乎是僵硬地蜷曲着,而别更就这样强硬地掰开他的手,将东西塞了进来。
与这东西一起出现的是一股浅香,他闻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心绪顷刻间便被这股香味抚平。他下意识去追寻这股味道,将脸埋进去后他终于知道,原来这是一方帕子。
别更见人半晌没动作,用胳膊肘抵了抵对方:“让你擦血呢,你又睡着了吗?”
枝梅立即手忙脚乱地捧着帕子在脸上一顿乱搓。
别更匪夷所思地愣了半晌,随后一把将帕子抽了回来,骂道:“又不是擦脚,你那么用力干什么。”
枝梅:“……”
别更站起身挽起袖子,弯腰一把将人抄了起来,动作干脆利索,等枝梅缓过神时,已经被抱着出了不倦堂。
他抬头去看月亮,月光并不充盈,别更的脸并不清晰,但依旧深邃。
别更一手揽着人的膝弯,一手揽着人的肩膀,毫不费力地大步走着,他心道,这人有骨头么,怎么这么轻?
“我说让你等,你就真傻愣愣地等一整天,你是榆木脑袋吗?”
枝梅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怕自己太沉累到人,硬是梗着脖子尽量不往别更脖颈那块儿贴。他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又道了一声歉。
别更忽地笑出声来,声如玉碎,清若天泉:“忘了,你不是榆木,你是红梅。”
枝梅一时失神,险些溺死在别更眼角眉梢的笑意里。
“地板上那么冷也睡得下去?”
“……还好。”
“你伤势还未恢复,我本就不愿让你走动,你却偏要和我对着干——那院子哪轮得到你去扫了。”
“短路可以走的。”
“那你这短路走得可真短,连边边角角的花圃都照顾到了。”别更没好气道:“不倦堂不小了,你糊弄谁呢?”
“……对不起。”
“谁要你道歉,跪了六天把你脑仁儿都跪成道歉这俩字儿了是吗,我说的是你为什么折腾自己。”
枝梅答不上话了。他很少去想一件事的前因后果,想做便做了,他不知道怎样去做一个正常人,于是他模仿,仅能做到有其形,却无其意。
别更说他笨,他自己也是如此认为的,很多事情他都想不明白,他想,思维是什么,我该如何去思考处理一件事情,我做了便一定是正确的吗?
他不知道。
那天晚上别更把他扇晕后,他又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后来他勉强记起一些东西,梦里他对一个人唯命是从,他恍然大悟,原来听话也是一条可走的路。
枝梅以为自己找到了方向,于是别更说让他吃饭他便埋头苦吃,让他卧床养伤他便安安静静看着床顶一天又一天,叫他等,他便坐在不倦堂天亮到天黑。
途中他记起四师兄曾提过一句不倦堂落叶太多,踩上去白靴子很容易脏,而别更今日恰好一袭白衣,于是他便将不倦堂里里外外打扫了个干净,好叫人回来时不至于再脏了靴子。
仅此而已。
见他半晌接不上话,别更也不再咄咄逼人,叹道:“好了,以后这种活儿不需要你动手。你连爬窗都学,怎么就不学学他们的懒劲儿呢。”
“你说,我要是没来找你,你是不是要在门后坐一夜?”
“有时候别人的话没必要一五一十地去遵守和践行,尤其是一些无足轻重的话,要懂得变通啊师弟。”
“就比如我让你等,并不是拘着你要你在不倦堂枯坐,你可以去我屋里躺着,也可以去咱们后院看莲花,左右没出了咱鼓隙鬼宫的大门,那就都可以叫做等。”
“嘱托不等于命令,枝梅。”
“你年纪还小,我不会苛责你,人情世故是一门很难的功课,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学。你师兄师姐们虽然被我养得横七竖八的,但至少没歪不是么,”别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眉眼清亮地看向枝梅,“我肯定也不会教歪你。”
“从现在起,这鬼地方就剩咱俩相依为命了,感慨啊。”
“这么些天你还没回过自己屋是吧,蛮好,养伤切忌大喜大悲,等你伤好了再乐呵吧。”
“也不知道你师姐他们走到哪儿了,反正定不会风餐露宿,毕竟咱门派大半身家都让他们带走了,回来的时候别胖成球儿我就谢天谢地了。”
这条路有多长,别更就念叨了多久,若是樊宋在场,定要抱怨别更是个碎嘴子。他声音越讲越轻,直到枝梅一直勉力支撑的头终于实实在在地靠上他胸口,这才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
他压着呼吸,鬼鬼祟祟地观察着怀中清瘦的人,等确认对方已经睡熟后,将人在自己房中安顿好,披着月光再次匆匆离去。
别更要去取剑,等天亮之后连同剑谱一起交给枝梅。
他想,就这一次,这么苦的差事,以后谁也不能叫他干了。
枝梅难得一夜好眠,他睡眼惺忪,漫无目的地出了会儿神。那阵浅香不知何时又飘了过来,他偏头去寻来处,瞧见别更靠坐在不远处的窗栏上,两条修长的腿一曲一悬,悬着的那条腿提着衣摆晃来晃去,绣工精巧的竹叶纹路在晴光里荡漾个不停,成功将他的注意力拐走。
别更跟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靴子,并没有瞧见哪里长了花,他纳闷道:“你看我脚干什么。”
枝梅突然有种被噎了一口的感觉,他沉默良久,老老实实跟人问好:“大师兄,早。”
别更不依不挠:“你看我脚什么意思。”
枝梅:“……”
别更:“难道我的脚比我的脸更有魅力?”
别更继续咄咄逼人:“我这么玉树临风、仪表堂堂、风流倜傥、面如冠玉、鹤骨松姿、丰神俊朗、惊才绝艳、品貌非凡、倾国倾城……”
他每吐出一个词枝梅便捧场地点上一次头,在枝梅点第九十六次头时,这位所谓的天下第一美人终于高抬贵手,放过了他师弟的脖子。
别更总结道:“没办法,我打小就漂亮。”
眼看枝梅的脑袋还要再点下去,他眼疾手快地召出根傀线托住对方的下巴,制住了对方的动作。
他跳下窗,三两步走到枝梅面前,饶有兴致地将人上下看了个遍,红发披散在肩头,因压着睡了一宿的缘故,正面看还好,背面就显得有些毛燥。别更左看右看,伸手在人头上揉了揉,末了点评:“还行。”
傀线仍抵着枝梅的下巴,他就着仰头的动作僵了半晌,被摸头时也没有动静,乖顺地不似活人。
等等……
思及此,他心念突生,迫切地需要付诸实际,好像不立刻知道结果就活不下去了一般。
他俯身去捉枝梅的手腕,细瘦的腕子入手温热,他诊不出对方的脉象。
别更一把扯了傀线,扳着枝梅的肩将人按在自己怀里,他垂首贴上对方的心口,听了半晌,验证了那可悲的突发奇想。
枝梅抿唇,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大师兄?”
别更将人推开,面无表情地盯着人看了半晌,而后突兀地扯出一个僵硬的笑,一字一句道:“没事,你穿衣洗漱,我去做饭。”
门再次被摔上,枝梅坐在床上久久未能回神。他抬手摸上方才别更耳朵贴着的地方,没搞明白里面有什么名堂,更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师兄生气的原因。
莲火满池,灼得他眼疼,他头一次想毁了这片出自他手的生机。来后院本是为了静心,可别更越想心里越苦闷,连带着良辰好景都迁怒了个遍。
他又想到他那慈悲心肠的师父,他老人家不是爱诈尸么,随便哪里都行,能不能现在就蹦到他面前劈头盖脸训他一顿。
他心有千怨,但求一解。
别更想知道,为什么给了小师弟生路却不赐他心跳与脉搏。
别更想问,这样的话,小师弟和前殿那些惟妙惟俏似人非人的傀儡有何不同?
两月有余了,他现在才发现对方连呼吸频率都是模仿出来的。
别更疲惫地闭上眼,婉拒了虚幻的热闹与上方的万里晴空,好像这样就能逃避满山只剩他一个活人的荒谬现实。
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
“大师兄。”
别更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在叫他,熬了一宿的精力宛如断弦,清醒和困意各自参半,他眼皮子抬也不抬,翻身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再度睡去。
枝梅将别更落在水里的衣摆捞了上来,乌黑浓密的睫羽垂下,他盯着别更的背影看了许久,没有思绪,只是出神。
因着一头红发的缘故,他便是再面无表情也显不出半分阴暗来,热烈地像这满池的红莲。可惜他与红莲比,艳丽的只有皮囊,内里裹着的尽是经年难化的霜雪,他站在哪里,冷冽的冬便降在哪里。
他想,这里离水那么近,时间久了会不会着凉?
取暖的红符写了一张又一张,别更一梦至黄昏,睡得安稳熨帖。
漫天红霞尽入眼中,他愣了会儿,偏头去问身边人:“我睡了一天了?”
枝梅点头,微微侧身将那厚厚的一摞符纸塞进袖中:“还好。”
他似是心虚,又追上一句:“天还没黑。”
别更心想,完了,他竟然把人饿了一整天。
枝梅的肩被重重地拍了几下,别更满脸歉意,声音微哑:“不好意思,说了要给你做饭来着,太累了,结果一不留神睡过头了。”
“房间里有点心,你有没有吃点儿垫垫?”
枝梅沉默片刻,诚实道:“没有……我不饿。”
别更不信他的说辞,在枝梅头上囫囵搓了几下,一个懒腰伸得神清气爽,他抬脚往外走去:“水边儿凉,跟我走。”
枝梅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观察着别更的步伐,看那被踢动翻卷的衣摆,也看那白净的锦靴上繁复的花纹。
他看得入神,并没有听见别更的问话,因此,当别更捞起他的手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便是惶恐地抽回,然而他要退,别更却不允。
别更将枝梅的手攥得死紧,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强劲力道制住对方一直颤抖不停的动作,他皱眉问道:“手怎么回事?”
枝梅一惊,顿时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束得松松垮垮的头发比它的主人先一步认怂,发带滑落,红发披散下来,衬得枝梅的面庞更加苍白,他漆黑的眸子忽然浮上一股哀求的意味,别更呼吸滞了一瞬。
“……你真美……没抹粉吗。”别更偏头用力咳了几声,再转过来时又恢复到一本正经的模样:“抖什么,很冷?”
眼见枝梅欲将左手往身后藏,他忽然警觉起来,一把将对方的左手也捉了过来:“遮掩什……”
话没说完,随着动作拉扯间,枝梅袖中的红符如鹅毛大雪般纷纷扬扬掉落在地上,顷刻间便将两人的脚埋了个严实。
枝梅呆愣片刻,低声道:“对不起,大师兄。”
别更很快就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捞起一张符纸用眼神临摹笔迹的走向,沉默良久。
“对不起。”枝梅料想对方也许是生气了,可能是气自己浪费符纸,也可能是气自己虚度时光,他鼓起勇气又道了一次歉,这次连头也不敢再抬。
还道什么歉,他才是要道谢的人,别更想。直到这一刻他才茅塞顿开,什么心跳脉搏通通滚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他何必纠结于此,无论如何,枝梅都是他的师弟,是一门传承下的亲师弟,便是世间最精妙的傀儡也别想来沾边儿。
人为刻出的灵窍与傀儡不会因为担心一个人冷就画符千万张,哪怕笔迹连同双手颤抖不已,哪怕灵力枯竭经脉涩痛,亦不停歇,亦未停手。
“你是木头吗?”别更无奈地摊手,眉眼含笑地看着对方。
枝梅小心翼翼地抬眼,在别更温和的目光中确认了一件事——大师兄没有生气。
于是他悄悄松了口气,认真道:“是,我是木头。”
别更伸手点了点对方的眉心,一字一句道:“不对,你是我师弟。”
“记住就点头。”
这天晚上,枝梅一个人吃了六碗饭顺带九盘菜,别更深感欣慰,泪流满面地拉住了起身准备去盛第七碗饭的枝梅:“其实倒也不用这么捧场。”
枝梅愣了一下,端着碗又坐回原位,点头回道:“大师兄厨艺好。”
别更脸上浮现一抹红色,他捂着脸暗爽了片刻,这才一本正经地教训人:“再好吃也不能一口气吃撑死——你知道饥饱吗?”
枝梅沉默良久,轻声道:“不知道。”
“……”别更眉心狠狠一抽,他不可置信地重复道:“不知道?”
瓷碗被轻轻放在桌子上,木筷整整齐齐地摆在上面,枝梅垂头看着碗,一语不发。
别更伸手一把将碗筷夺走,强行扭转枝梅的注意力:“你连温饱都没有感觉?”
枝梅有些难为情地偏过脸:“……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火气直冲天灵盖,别更险些当场随他师父仙去,滔滔不绝的骂词在嗓子眼儿滚了一圈又一圈,硬是叫他忍了下去。
他埋头趴在桌上想要冷静一番,不料越这样捂着他头脑越热,索性一摔门离开这纠纷之地。
别更前脚刚踏出门槛,枝梅后脚便跟了上去。他茫然失措,不明白是哪里做错又惹人不快,于是一开口先道歉:“对不起,大师兄。”
别更猛地止步,转身推了枝梅一把,枝梅不设防,当即往后踉跄而退。他疑惑地看向对方,只见别更阴沉着脸,眉头紧锁,一开口冰碴子便跟着撒了一地:“别跟着我。”
心口处骤然产生一股刺痛感,枝梅抬手覆上那处地方,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站在原地看着别更渐行渐远,对方踩过九十三块石砖,走进了那曲折排列的十一面月洞门廊,彻底销声匿迹。
枝梅抬头去看那被云遮了面目的月亮,文人墨客赏月可赋诗提词,他不能,他牛嚼牡丹般直愣愣地盯着月亮,半晌不知其味,脑袋里空茫一片。
直到脖颈酸涩,他才放过了被生生瞪出两个窟窿的月亮,转而折磨脚下那块石板。石板比月亮坦率,至少它纹路清晰,一眼便能望见整体,不欲盖弥彰也不遮遮掩掩。
枝梅心想,是石板的话,心事会很好懂吧。
万千思绪瀑布般来回冲刷着他的脑袋,月亮从前方转到了他的上方,施舍般递给了他一点灵光,借着这点灵光,他在漫长的反省中再度明晰了一件事。
他确认,自己的存在使对方感到厌烦了——先是声音,接着是行为,现在则是存在。
双手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他心底疑惑,将两手相握试图压制缓解,发现没用后便置之不理,继续在脑海中翻江倒海地反省。
他想,师兄师姐们已经离山,这里只剩他们两人,大师兄却仍旧做了一整桌的饭菜。师姐曾提到过,把饭吃光的话,大师兄会很有成就感。成就感是什么他不太明白,他料想大师兄是思念师兄师姐们才连同他们的份量一道做了出来,还以为将五人份的饭菜全吃完大师兄的思念便能落到实处……
想到别更说他不知饥饱的那句话,他怔住,当时他不知如何回答,现在亦是。言行举止尽是他偷来的,别人吃几碗,他便跟着吃几碗,别人捧着肚子说饱了,他摸着无知无觉的肚子跟着说饱了,饱是什么感觉,他不知道。
如果肚子鼓起便叫做饱的话,为什么整桌饭菜下肚,他的肚子仍未鼓起,如沙石入海,存之微薄矣。
姣好的面容骤然扭曲起来,枝梅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沙哑的嘶吼声刚从喉间溢出,他便咬牙将苦涩尽数咽回——他的声音不好听,他知道的。
那种梦醒之后头痛欲裂的情况再度出现,在断骨扒皮般的泼天痛楚里,一个天真的念头颤颤巍巍地冒了出来:“我现在还没有睡觉,头,你不能疼。”
比发丝更柔软更鲜艳的是他的血液。血流如注,顺着他白皙的腕子刺眼地一道道往下淌着,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手指已经抠进了头皮。枝梅动了动指头仔细感受了一番手感,心想,骨头摸着果然很硬。
巧了,别更也觉得这个地方很硬。
于是别更挪了挪屁股,抛弃了冷心冷情的石头,转而投向草地的怀抱。
他面无表情地和月亮对峙,眸中的冷火静静地燃着,深夜林间静寂,而他周身更是冷冽非常。天高地阔,他像一头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只等对方一开口,他便提着嗓子,一口气将人的耳朵叫聋。
可惜月亮开不了口,他迁怒迁不到天上去,只好独享这燎心灼肠的酸爽。
别更不忿,他不明白为什么师父如此吝啬,女娲造人捏形捏魂,他师父造人只管捏个壳儿,细节一概没有,当真是糙的可以了。糙就糙吧,还拔竹竿儿似的,长得贼快,不给人一点教养的时间,不知道什么是温饱,饭先塞到了嗓子眼儿。
思及此,他忽地笑出声,唇角扬得不高不低,恰巧勾得出那无可奈何般的苦涩。
月有阴晴圆缺,他的师弟没有喜怒哀乐。
别更一直觉得带枝梅是很省心的事情,细想一番,他们这一群师兄师姐们竟从未教导过枝梅什么,万事皆是枝梅用俩眼依葫芦画瓢照搬到自己身上的,如纸上妙人,有形而无神思矣。
云移月露,他伸长手去捧那澄净的月光,渴求那若有似无的安定。别更对着月亮晃了晃自己的手,天地间唯有白月一轮,万物于此之上尽成剪影。
如果可以,他许愿这清澈的月河淌进枝梅的心里,对方自此能知心知己,明神明心,照清真我。
别更揣着满怀心事,披着月光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夜间冷寒露重,他被冻醒时,月亮仍高悬头顶,想必并未昏睡多久。
他头痛欲裂地坐起身来,心道,月亮顶什么用,月光看似慈悲地普照万物,他却还是着凉了,可见跟月亮许愿丁点儿用没有,教养师弟的事还得他亲自来。
别更摸了摸潮湿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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