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梅昏迷的第四天,莲花败了。
别更财大气粗地灌了满池的灵力进去,枯黄的叶茎重新凝出碧色的花苞,干皱的花瓣凋零在水面上随波逐流,心甘情愿做了下一捧红莲的养分。
这世上的花开花落,阴晴圆缺皆有规律。
他师父还在时曾说过,无缘莫强求,对此,别更并不认同,他偏要强求。
要院中的梅树生得茁壮高大,四季常盛,艳丽的花朵时刻缀于枝头。
要院侧的竹林经年盎然,青郁葱茏,竹叶竹枝无穷碧。
要花圃的花一朵不剩的永远娇嫩饱满,可爱簇拥。
他不愿意看见凋敝之景,哪怕耗空灵力也要强求出一片生机勃勃来。
枝梅的伤势好转的很快,人虽然还没睁眼,但腿上的瘀痕已经淡了许多。别更不知道这种程度对方能不能站起来,验证也无从下手,只能每天任劳任怨地给人涂药按摩,顺带在心里问候各位祖师爷,求其大发慈悲保佑一下这个死心眼的闷葫芦,万不要叫人落下了残疾。
这几天他那群笨蛋师弟师妹们来得很勤。那日亭中的事无人再提,全都默契的将其翻篇儿。别更那些话他们都上了心,带给枝梅的礼物补品堆满了床头,看向枝梅时眼里再无芥蒂。
樊宋在门外踌躇了半天,道歉的话都在肚子里滚了几百道弯了,还是没能鼓起勇气踏进这道门槛。
他将耳朵贴在门上去听里面的动静,邓佳节又在撒娇耍赖,别更的嘴跟淬了毒似的,对着人小姑娘也毫不留情。
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不知道小师弟需要静养么,他暗自腹诽道。
“走开!”别更话里话外带着不耐烦。
“哎呦我不,我不要!我不要抄门规!”邓佳节撕心裂肺的声音穿透了门板。
樊宋耳朵竖了半天,当即决定以救小师妹狗命的理由出现在别更面前。
他理了理外衫和头发,深吸一口气,刚要推门,门却被一股强势的力道自内向外破开——别更潇洒地摔门而出。
事情发生的太快,樊宋来不及躲闪,整个人如同砧板上的肉一般被迎面砸来的门板掼到墙上,头晕目眩间,他觉得自己的肉质似乎变得更加筋道嫩滑了。
这门板谋害他一次不够,随着惯性又再次弹起朝他砸来,千钧一发之际,别更伸手一把将他拉了出来,樊宋救人狗命不成,自己狗命反被救。
他捂着生疼的鼻梁幽怨道:“大师兄,你想打我可以直说。”
别更仔仔细细将门板检查了一通,确认樊宋并没有对门板产生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这才舍得将视线投向对方:“我还没问你,你在我屋外鬼鬼祟祟做什么。”
邓佳节跑出来,一见樊宋便捂住了嘴,讶道:“二师兄,你的鼻子!”
樊宋默默掏出帕子擦掉鼻血,忍不住崩溃道:“你到底对摔门有什么执念!?”
别更背手深沉望天,沉默不语。
“问你话呢,你看天干什么?!”
别更又低头看向院中花圃,仍然沉默不语。
樊宋活人微死,一低头看见邓佳节在捂着嘴偷笑,当即恼怒地吼道:“你又笑什么,你门规抄完了吗?!”
邓佳节闻言立即躺倒在地,自己寻了个舒坦姿势安详死去。
樊宋别扭地挪到别更身边,伸出食指戳了戳对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说:“那什么,前几天……我不是那意思。”
别更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樊宋长舒一口气,放弃挣扎:“我只是不太习惯他的突然出现……但扪心自问绝没有将人排斥在外的念头。”
“这些年我净插科打诨了,没能起到作为师兄应尽的责任,也没有认真修炼,如今临到要顶事的时候,才彻底悔悟。”
“上次那些话多有冒犯,大师兄你肚里撑船,大度放我一马行吗。”
别更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脸上的表情比樊宋还扭曲:“你嘴里终于有句人话了。”
樊宋默默翻了个白眼,忍不住顶道:“哪里哪里,大师兄的嘴也不遑多让。”
地上的邓佳节见二人终于和好,一骨碌坐起身来,她仰起头向别更邀功,脸上的骄傲藏都藏不住:“怎么样,多亏了我你们才和好——所以我的门规能不能不抄了?”
樊宋狐疑地看向别更,问道:“什么意思,你们耍我?”
别更老神在在地叹了一口气,故作高深道:“你猜。”
“铛铛——大师兄早知道你在门外,结果等了你好久你也不进来,大师兄说他屁股都坐平了。我和他演了一场戏,好叫你有个理由进来,但没想到二师兄你胆子这么小,磨磨唧唧的,大师兄实在等不及,就主动找你喽。”邓佳节围着二人转了个圈,欢呼雀跃。
樊宋耳朵瞬间通红:“你才胆小……都知道我在门外了还摔门,你故意的吧!”
“我说这是意外你信吗。”别更视线飘忽,一副心虚的模样。
枝梅一醒来便听见屋外几人正在闲谈,他盯着床顶放空视线,缓了缓神。
也不知道自己晕了几天,睁眼的那刻,所有的梦景尽数遗忘,他试着去回想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只得到空茫一片。
枝梅偏头去看床侧的帐幔,还好,仍是雪白的,看来血并没有溅到这上面。
等等,自己房间的床没有帐幔……难道这几天他一直霸着大师兄的床?!
那大师兄睡哪里了?
他急急地掀开被子想要下床,结果刚动腿,双腿膝盖处便传来难以忍受的刺痛,他闷哼一声,拉开宽松的裤腿去瞧伤势。
黑血褪去,笔直的腿上只剩青紫的瘀痕。他心想,是可怖了些,但是可以挡住。
别更一进门便看见这祖宗正扶着床栏想站起来,傀线即刻出手将人捆了个严严实实,枝梅失去支撑,歪头又倒在了床上,不明所以地看向别更。
别更三两步上前将人的腿又搬回床上,摆弄木偶般给人调整好姿势,说道:“站不起来就别硬站。”
枝梅直勾勾地盯着别更的脸,未置一语。
别更皱眉,不爽道:“老盯着我做什么。”
“听到就点头。”
枝梅用力点头,想了想,又伸手拽了拽别更的衣服,闷声道:“大师兄。”
别更歪头看向他,顺手替人将额前的乱发理了理:“怎么。”
“……没事。”
“我老早就想问了,你的嗓子怎么回事?”
枝梅闻言眼神瑟缩了一下,偏头躲开对方的视线。
对于自己声音不好听这件事,他已经自卑懊恼了许久,眼下对方再次提起,他第一反应就是退缩。
樊宋和邓佳节在院里打够了,这会儿一前一后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邓佳节告状道:“大师兄!二师兄他揪我辫子!”
话音刚落,她便眼前一亮,叮叮当当地跑到床前,惊喜道:“小梅你醒啦!”
樊宋挠挠头,同手同脚地跟上来,小声道:“师弟。”
枝梅眼里浸了笑意:“嗯。”
“你的腿怎么回事?”樊宋问。
别更收了傀线,靠在一旁幽幽道:“跪的呗,跪了六天。”
樊宋膛目结舌,半天挤不出来一句话。
他去看邓佳节,对方默不作声,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这些天他没少来,但因为不敢进门,回回都只在院中徘徊,对这些事情了解不深,别更这句话属实叫他吃了一惊。
“为什么?”
枝梅也不知道。
他只是想认错,恳请对方不要再生气。他跪在那里反省了一遍又一遍,想了很多事情,专注到忽略了时间的流逝,直到别更推开门的那一刻,他才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被对方揽在怀里时他不是不想站起身,而是跪了太久,一丝气力也无,浑身上下的骨头像被碾碎了一般,他明白自己的失态却又无能为力。
别更叹道:“傻孩子。”
他转头又去数落樊宋:“那六天里你但凡想起人家来看一眼,事情都不至于这样。”
樊宋无话可说,无地自容。
他忽而发现了一处关窍,奇道:“等等,你的床不是金疙瘩吗,之前我们不小心沾到边你都要死要活的,怎么轮到小师弟你就一声不吭了。”
“腿都成这样了,我敢折腾么。”别更打了个哈欠,困意席卷而来,他懒洋洋道:“他丁点大儿的时候也和我睡一张床,那时候你怎么不说。”
枝梅当即坐立难安,支起身便要下床。别更一把将人按下去,一眼看穿枝梅心中所想,解释道:“他胡诌呢,我没洁癖,你不要多想。”
樊宋和邓佳节都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枝梅脸上一向鲜有表情,现下一副将信将疑的神色挂在脸上,虽不是什么春风化雨般的温柔表情,但也足以将人衬得生动不少,好歹是像个人了。
“你怕说出来孩子就得归你带了,是不是。”别更抱臂而立,好整以暇地看着樊宋。
“呃……我身为二师兄,照顾师弟师妹是应该的……要不现在我给小师弟抬我屋里?”
“起开吧你。”
樊宋第无数次在心里许愿,希望大师兄抿嘴的时候不要被自己毒死。
别更的字写得很张扬,一点墨迹落下,行笔间桀骜不驯,何为收敛?不知道。
不倦堂里风光正好,满室无言,唯闻穿堂风过时书页纸张蜷曲缭乱声,乱人心弦。
堂上人停笔抬首,眉目舒展,声音清朗,掷地有声:“三二一!不抬头的人是狗。”
底下一众师兄弟们:“……”
别更装作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咳嗽了好几声,拿起方才写好的信纸下去展示了一圈,在众人茫然的目光里淡定道:“还好,一般般。”
乐意深一脸嫌弃地捧哏:“大师兄您自谦了。”
“这次游历的目的只有若荆丝吗?”谭岭接过信纸仔细读了一遍,只觉再多看一眼眼睛就要瞎掉。他心道,大师兄这尾巴真是翘到天上去了,一笔一捺勾得恨不得把纸划烂,也许这就叫落拓不羁吧。
别更眉眼弯弯:“都叫游历了,重点当然让你们出去闯荡啊,难不成你还想三天就凯旋?”
“噢,是要我们出去见世面……那还布置什么任务,不能自由发挥吗?”
“瞧瞧,这还没出山呢就忘本了,连我这个大师兄的话也不听了。”别更痛心疾首。
樊宋正色道:“啰嗦什么?能不能说重点。”
别更横了他一眼:“你急什么。”
他老气横秋地叹了足有八声,终于在师弟师妹们不耐的催促声里开了金口。
“咱们鼓隙鬼宫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这点你们是知道的。”
“外人眼里的我们以宫门制度自居,上有宫主和护法,下设执事与门生,宫规森严,行迹隐秘,连地址都鲜有人能摸到——可能当年祖师爷为人比较内敛,不喜喧嚣,这才选了这么个天遥地远的鬼地方传道。”
“大殿很气派,这个你们也知道,你们爬树摘果子的时候不是老坐在树杈子上看那边儿的屋檐么。可惜禁令在此,那鬼斧神工的殿台楼阁你们只能看见屁股看不见脸,可惜啊。”
众人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别更透过窗去看青碧的竹林,竹林之后是什么?
巍峨的山峦,崎岖的山石。夜晚来临时,它们比天幕更深沉,披着浓墨危险地俯视着他们,可形状再可怖,它们的姿态依然挺拔。山峰顶天立地,千年风雨摧折也无法磨掉其尖锐,它们将恢宏的大殿和平平的小筑一同囊括在怀抱中,云雾缭绕间庇佑了一代又一代不露声名的傀师。
“……总而言之,师父大概是算到了你们的机缘,所以大发慈悲放你们这群土包子出去现现眼,至于北上寒天原取若荆丝一事,不过是捎带。”
邓佳节问:“大师兄,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别更摇头:“不,一是得有人留下守山,二是你师弟的腿伤未愈,身边离不了人。”
谭岭扣住双手,待分开时,掌间的傀线已如蛛网般密密匝匝地结出,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别更来看:“若荆丝是制作傀线的原料,傀线一经炼化便溶于血肉筋脉里,听由傀师掌控。只要爱惜保养得当,一般没有折损一说,我们师兄弟都已有足量的傀线,这次取若荆丝,是要给谁炼?”
“对啊,小梅不是要学剑吗?”邓佳节跟着问道。
别更托着下巴,望着远处露出副惆怅的表情来:“看过吗?真正的鼓隙鬼宫。”
“你们以为那朱檐碧瓦下是空荡无物的吗?”
“错了,那里面,都是人。”
众人愕然。
“那些在傀术一道走到登峰造极的大能们,他们才是真正的形如鬼魅啊。他们的傀线细如蛛丝,无形无色,谈笑间便能不动声色地将傀线植入人的血肉灵窍里,只要傀师愿意,摧毁对方的神智只消一瞬。”
“神智没了,那□□要来何用?有用。炼成傀儡,以自己的命令重新赋其灵智,这便成了最得心应手的武器。”
“活人可以,死物自然也能,区别只在于灵巧程度。你若修为足够,身边的一花一叶皆可听令于你,哪怕随手撕下的一角纸页也行。”
“放心,咱们祖师爷人性还没有扭曲到那种地步,大殿里不是活人,是机关精妙的木傀儡,你不信待会儿把护法的胳膊拧下来瞧瞧,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傀线。”
樊宋了然道:“所以这次寒天原之行是为了那些木傀儡。”
别更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末了夸道:“聪明,任何东西时日一长都会有磨损,磨损了就得换不是么。我们在后边儿当猴蹦哒来蹦哒去,人家在前边儿也是正儿八经地打理宫务,维持着运作的,比咱们有秩序多了。”
乐意深奇道:“这么说来,那里岂不是也是一方小世界?以木傀儡为载体,运转出一门上下欣欣向荣的虚像,亦真亦假,以惑世人?”
别更撇了撇嘴:“谁知道祖师爷们怎么想的,造这么些东西也不嫌费劲儿,就为了给外面那些窥伺的人做戏看。”
邓佳节忽然福至心灵,蹦起来叫道:“是不是想炫耀?跟大师兄你一样!”
别更眉心一抽:“……”
“祖师爷想隐晦地跟外人炫耀自己精湛的技术,但没想到别人看不出那些是木头做的假人,所以虚假的宫制便流传了出去。”她一锤定音,力道之大甚至将桌子上的笔架都震到了地上。
别更:“……那笔架很贵,你能不能悠着点儿——也是这么个理,搭台子唱戏嘛。但我总疑心祖师爷还存了几分捉弄人的心思,把我们当狗遛,把外人当猴耍。”
正说得起劲时,叩门声不紧不慢地响起,别更心道,终于过来了。他起身要去开门,樊宋追上来拦住他,说道:“我去开,你一开门给人拍死了怎么办。”
别更:“……”
樊宋将人搀了进来,问道:“怎么不好好歇着,今天没有课业。”
枝梅被安置在高脚凳上,师兄师姐们热情地递来慰问,他有些招架不住,只好微微鞠躬,轻声应道:“听说你们今日出发,我来送送你们。”
谭岭笑道:“你伤还未好,我们本打算之后去找你来着,这下倒叫你折腾了。”
别更一屁股挤开乐意深,凑上前仔细观察着枝梅的脸色,枝梅怔住,脸上泛起薄红,不知道别更这是何意。
邓佳节瞪大眼睛,嚷道:“小梅他脸红了!”
枝梅:“……”
樊宋扳着他的肩膀将他掀到一旁,怼道:“看什么呢,都快趴人脸上去了。”
枝梅:“……”
别更闻言也不恼,只觉枝梅真是可爱,这样一张面似寒霜,仿佛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一张脸,他偏就越看越觉得乖巧,坐在凳子撑着手抬头看他的时候跟猫儿似的。
他伸手在人脸上摸了一把,问道:“你抹粉了?”
枝梅眨了眨眼睛,疑惑道:“什么?”
樊宋谴责的目光如影随形地扎在别更身上,他幽幽道:“大师兄你能别欺负人了吗,没见人不乐意吗?”
别更不明所以:“我又没摸你,再说你怎么知道人不乐意?”
樊宋道:“……人家还是个孩子,你能不能别老逗人家。”
别更迅速伸手往樊宋脸上摸去:“那我逗你行了吧!”
樊宋:“……”
一众呆若木鸡的师兄弟们:“……”
然而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别更已经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摸了一把,连邓佳节都惨遭毒手,真正做到了雨露均沾。
别更粲然一笑:“众生平等。”
“我刚说到哪儿了?”
“祖师爷把我们当狗遛,把外人当猴耍那里。”乐意深憋着笑提醒道。
别更摆了摆手,示意此话头掐断不再提,他回忆着那晚师父交代的话,将其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通,最后总结道:“出门在外记得低调,碰上什么热闹只管去凑,惹事了别说自己是鼓隙鬼宫的,还有,不能单独行动。”
他从袖中取出四个鼓囊囊的荷包,介绍道:“储物袋,盘缠和传音符什么的都在里面。”
“我平日里是经常损你们,但要是让别人骂你们,我也是不愿意的。”别更叹道:“说真的,我不放心你们。”
樊宋有些伤感,安慰道:“没事的大师兄,我会照顾好师弟师妹们的。”
别更轻笑,沉默良久才接着说道:“也是,你们这点儿修为和能耐能翻出什么浪花来……算了,权当放你们出去兜风了。”
邓佳节不安道:“要是遇见坏人怎么办?”
别更摸了摸她的脑袋,铃铛清脆作响,他将储物袋塞到她手里,认真道:“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假意投降,拖延时间等我去救你们,传音符我塞了很多,足够你们用。”
他又去拍谭岭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耳根子软,不要别人一勾你就跟着走,要学会自己度量事情的轻重。”
乐意深问道:“我呢?”
“你说话不要那么一针见血,切记祸从口出,另外,修炼求稳不求速,莫要急功近利。”
言毕又去交代樊宋,他上下将人打量了一通,这才开口道:“我们师兄弟几人中数你年纪最大,该说不该说的你自己心里都知道,处事不要那么毛躁,知道了吗。”
别更慈祥地看向他们,心想,老父亲送闺女出嫁也不过如此了。
临出门时,他们惦记着枝梅行动不便,死活按着人不让人再折腾着送行,枝梅拗不过大家,只好听话留在不倦堂。
别更是不大放心枝梅的,他总觉得这孩子处事容易剑走偏锋。他走出老远回头一看,对方果然没老实呆在位置上,眼下正扒着门框远远地目送他们,一被发现就猛地缩回了脑袋。
樊宋见人一直抖个不停,还以为对方是在为自己的离开而伤感,心里登时一暖,难得说了句人话:“师兄,此番别离,归期难定,我们心中多有不舍……你也要保重身体,之后的日子没有我们闹你,你终于能自在逍遥了。”
说罢,他伸手将别更拉过来想趁热打铁再抒情一把,结果一入眼便是那人笑得猖狂无比的嘴脸。
樊宋:“……”
“你笑什么。”
“我的嘴角天生上扬。”
“……是啊,都扬到太阳穴了。”
“滚开!”
邓佳节看了十几年的大殿屁股,眼下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大殿的庐山真面目。如别更所说,这群楼宇果真气派恢宏,鳞次栉比的屋檐如龙脊一般壮阔地铺向远方,她站在千万阶上,仰看高台龙柱堪顶天穹,俯视群山拥檐可称奇观。
她凑上前想要去摸那花纹精湛的石柱,石柱后却突然冒出一个人,眼睛灵巧地往她身上游弋了一圈,对她勾起一个笑容,弯腰提起木桶自顾自走了。
别更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被吓飞的魂魄镇了回来,他朝方才那人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解释道:“不用怕,看上去是惟妙惟肖了些,但那真不是人,这是具低阶傀儡,所以只做洒扫一类的工作。”
邓佳节茫然道:“她的头发怎么做得到根根分明的,这不是木傀儡吗?”
别更笑道:“所以你猜祖师爷为什么是祖师爷。”
“想要收徒,自己首先得有拿得出手的本事,不然如何让人心悦诚服地承接你的衣钵?”
“可我们师父老早就死……走了,我们都没有学到什么。”邓佳节托着脸苦恼道。
别更嘴角抽了抽,屈指往人脑袋上敲了一下,警告道:“对师父尊敬点,不许说死字。”
他心道,上次他口不择言的后果是屋舍被挫骨扬灰,万一这次他师父再猝不及防从哪里冒出来,又刚好听见邓佳节这句话,那他可真是要风餐露宿了。
“真让你学你又要耍赖偷懒——寻常人求道百年千载都是常事,师父年纪轻轻便得道飞升,其造诣之深,我们这种蝼蚁是窥不破的。”别更挠了挠头,扬手招呼后边的三个土包子跟上:“窗子有什么好稀奇的,快点走,时间紧。”
谭岭正对着一面镶金的花窗啧啧称奇,他揽着乐意深叹道:“你看看,你看看,连窗户都是金的,我以为咱们突发横财后过得已经够滋润了,没想到这才是真正的奢靡啊。”
乐意深正扒着窗户往里看,闻言连连附和道:“这雕功绝啊,连花蕊都刻画得细致入微——你看里面,里面的空间更大,我连穹顶都看不见。”
“走了,大师兄催呢。”樊宋拍了拍他们两个,提醒道。
待爬到最高处的殿台上时,几人已经累成了死狗,再也腾不起丝毫感叹惊讶的情绪,满心只剩对祖师爷深深的质疑——祖师爷到底对楼梯有什么执念?!
樊宋伏倒在地,声音气若游丝:“为什么……要搭这么高的楼……”
别更喘着气回头去看下方那连绵不绝的台阶,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已经站在云端,墨绿与冷色对撞,树群为暗,天地为明。
他甚至能俯瞰山岩的天灵盖。
好不容易稳住发软的腿脚,他心想,高处不胜寒啊。
空旷的殿台上纱帘摇曳,两行穿着统一的傀儡分列两侧,垂首低眉。最高处设一流光溢彩的宝座,一道身形修长的身影支颐侧卧其上,面纱覆面,衣着华丽。离得太远,他们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宝座两侧站有二人,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兜帽上的纹样似是某种符文,诡异而神秘。
别更一一指认:“宫主,左右护法。”
话音刚落,宫主忽然开口道:“何人。”
除了别更,剩下几人都吓得不轻,显然是没想到傀儡还能说话。
别更道:“别更。”
樊宋怪声怪气地学道:“别更别更别更。”
邓佳节有样学样:“别更别更别更别更别更。”
乐意深不明所以,茫然跟道:“别更别更别更别更别更别更别更别更别更别更?”
谭岭没绷住当场笑喷,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了一圈又一圈。
宫主道:“好笑吗?”
“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樊宋一把掐住谭岭的脖子,成功将鹅声遏制在了他的喉咙里,谭岭活人微死。
那宫主忽然坐起身来,指着他们骂道:“混账!”
别更:“……”
樊宋几人:“……”
关于开禁令一事,在他们的设想里,也许会是大师兄掏出一块什么令牌启动传送阵法,也许会是行至山尽头看见的一座隔绝内外的石碑,总之不是像现在这样——他们摔得七荤八素,尸体经过反复捶打后肉质的变得更加筋道嫩滑。
邓佳节狼狈地爬起来,抹开脸上杂乱的头发,带着哭腔问道:“我们又没有惹他,他为什么要扔我们?”
乐意深苦笑道:“开禁令的方式居然是扔吗,有意思。”
邓佳节带着哭腔:“有意思。”
“别喊了,看不出来那是师父么?”别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无奈地笑道:“还没轮到我开禁令呢师父就生气给我们扔出来了,虽然疼了点儿,但至少我不用再费力了。”
樊宋问:“那怎么会是师父?”
别更苦笑道:“孩子离家长辈当然会挂心,送行是很正常的事情。”
“徒弟没出息,往那儿一站人模狗样贼眉鼠眼怂头巴脑的,师父生气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行了,赶紧走吧,我也要回去补觉了。”
别更摆摆手,转眼间消失在众人眼前。
谭岭哀嚎道:“脚底抹油了是吗,跑那么快?!”
经此惨状,邓佳节一想到虚无缥缈的明天就眼前发黑,她躺倒在地,安详死去。
乐意深忧郁苦笑,谭岭彻底驴化,邓佳节似死非死,樊宋扫视一圈,找不到一丁点儿活着的希望,遂躺倒跟着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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