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一中的英语课总是弥漫着一股紧绷的气息。
许樱坐在位置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本边缘,纸张在她指腹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斜斜地洒进来,落在她半边侧脸上,映出一层浅淡的光晕。她微微低着头,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像是刻意避开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
教室里嗡嗡的议论声不断,偶尔夹杂着几声刻意压低的嬉笑。
“听说她是南方转来的?”
“口音肯定很搞笑。”
“待会儿要是被点名就热闹了……”
许樱的笔尖在笔记本上顿了一下,墨水晕开一小片深蓝色的痕迹。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像是要把那些细碎的声音从耳边驱散。
讲台上,英语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花名册上。
“下一段,许樱同学。”
教室里骤然安静了一秒。
许樱的手指微微收紧,指甲在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月牙印。她缓缓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拖出轻微的摩擦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翻开课本,指尖轻轻点在那段英文上,喉咙微微发紧。
“The rain in Spain stays mainly in the plain…”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似的,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晰。
然而,当“rain”这个词从她唇间滑出时,她的舌尖不自觉地微微卷起,柔软的南方口音让“r”的发音变得含糊,听起来更像是“lain”。
教室里立刻响起几声憋不住的笑。
“哈哈哈,是‘漏音’不是‘肉音’!”
“这塑料英语还敢转学来一中?”
许樱的耳尖瞬间烧了起来,像是被火苗舔舐过一般,滚烫得几乎要滴血。她的指节死死抵住桌沿,用力到泛白,可她的背脊却挺得更直,下颌微微抬起,目光定定地落在课本上,仿佛只要她不抬头,那些笑声就伤害不到她。
英语老师皱了皱眉,抬手示意安静,但教室里的窃窃私语仍在继续。
“继续读。”老师说道。
许樱的喉咙动了动,指尖轻轻颤抖了一下,但她没有停顿,继续往下念。
“But in the dark and lonely night…”
这一次,她的声音比刚才更稳,咬字却仍旧带着南方特有的温软,像是一块被阳光晒暖的糯米糍,甜而黏稠。
后排的嗤笑声更明显了。
“这英语听得我耳朵疼。”
“她是不是舌头捋不直啊?”
许樱的睫毛颤了颤,但她的声音没有停。
她只是继续读着,一字一句,像是要把那些嘲笑的声音全部隔绝在外。
宗珩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转着一支笔。
他的目光落在许樱的背影上。
她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衣领整齐地折好,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她的发丝在光线下泛着柔软的棕色,像是被镀了一层薄薄的金边。
她的肩膀绷得很紧,像是随时准备迎接一场风暴。
宗珩的指尖一顿,笔“啪”地一声掉在桌上。
“哈哈哈,这口音也太土了吧!”
一声格外刺耳的嘲笑炸开。
下一秒——
“哐!!!”
一声巨响,整个教室瞬间死寂。
许樱猛地回头,瞳孔微微收缩。
"笑屁?"
这两个字像冰锥般刺穿嘈杂。宗珩的声音并不大,却让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许樱看见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下颌线绷得死紧,左手还保持着掀翻椅子的姿势。
英语老师扶了扶眼镜,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在宗珩一个眼神下噤了声。这个向来严厉的女教师竟往讲台后退了半步。
宗珩单脚踩在前桌李聪的椅子横杠上,劣质铁皮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俯身时,后颈凸起的脊椎骨像一把未出鞘的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你们普通话很标准?"他一字一顿地问,声音里带着令人胆寒的笑意,"来,站起来念给我听听。"
李聪的脸色由红转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求助地看向四周,却发现刚才一起哄笑的同伴都低着头,恨不得钻到课桌底下。
许樱注意到宗珩的右手在身侧微微发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压抑的暴怒。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红痕。
"我、我不是故意的..."李聪结结巴巴地说,声音越来越小。
宗珩突然笑了。这个笑容让许樱后背发凉,那根本不是十七岁少年该有的表情,更像某种野兽露出獠牙的前兆。
"李聪,"他慢条斯理地抽出对方手里的课本,"你期中考试英语38分,连'rain'和'run'都分不清,哪来的脸?"
课本被"啪"地拍在桌上,粉笔灰簌簌飞起。李聪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课桌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晃动,铅笔盒"哗啦"一声摔在地上,几支笔滚到许樱脚边。
教室里静得可怕。许樱甚至能听见窗外梧桐树叶摩擦的声音,还有自己急促的心跳。她看见阳光穿过宗珩的发梢,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却照不进那双漆黑的眼睛。
英语老师清了清嗓子:"宗珩,注意课堂纪律..."
"我在维护纪律啊,老师。"宗珩直起身,语气突然变得轻快,仿佛刚才的暴戾只是幻觉。他随手扶起自己的椅子,金属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不是您说的吗?同学之间要互相帮助。"
他说"互相帮助"时,目光扫过许樱的脸,停留了不到一秒就移开了。但那一瞬间,许樱分明看见他眼底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像黑夜里的打火石迸出的火星。
李聪的同桌偷偷摸摸想捡掉落的钢笔,宗珩一个眼神过去,那只手立刻僵在半空。
"继续读。"宗珩头也不回地对许樱说,声音低得只有附近几排能听见。
许樱怔住了。她看见宗珩后颈的发际线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藏在碎发下面,像条蛰伏的蜈蚣。他的肩膀比想象中要宽,把连帽衫撑起一个锐利的弧度,布料下隐约可见肩胛骨的轮廓。
"许樱同学?"英语老师催促道。
她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竟然盯着宗珩的背影看了太久。课本上的字母重新聚焦,她深吸一口气,继续朗读。这次,没人敢再笑一声。
宗珩就那样站着听完剩下的段落,双手插在兜里,肩膀松松垮垮地靠着墙壁。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斜射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像是某种不合时宜的神明降临。
当许樱读完最后一个单词,教室里响起零星的掌声——来自几个平时被李聪欺负过的女生。宗珩挑了挑眉,突然转身面对全班:
"怎么?现在知道鼓掌了?"
掌声戛然而止。他嗤笑一声,弯腰捡起地上的铅笔盒,漫不经心地扔回李聪桌上:"下次再让我听见谁笑她口音..."后半句淹没在铃声中,但李聪惨白的脸色说明了一切。
下课铃尖锐地划破凝滞的空气,教室里的人群如退潮般四散,却默契地绕开了许樱所在的区域。她低头整理书本,动作很慢,像是刻意拖延时间。英语书封面上那个灰扑扑的鞋印格外刺眼,她伸手轻轻擦了擦,没擦掉。
余光里,宗珩弯腰扶起自己踹翻的椅子,椅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单手拎起许樱掉在地上的书,随意甩了甩,灰尘在阳光下浮动。
“你的。”他丢回她桌上,语气冷淡。
许樱抬头看他。
宗珩没走,就站在她桌边,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他很高,肩膀宽阔,逆着光时轮廓锋利得像刀裁出来的。许樱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呼吸的节奏,比平常快了一点。
她没说话,低头从笔袋里摸出一颗糖。
玻璃纸包装的桃子味硬糖,在阳光下泛着浅橙色的光。她推过去,指尖在桌面上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谢谢。”她说。
宗珩盯着那颗糖,没动。
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值日生磨磨蹭蹭地擦黑板,时不时往这边偷瞄。窗外的蝉鸣一阵一阵地涌进来,衬得室内更加安静。
许樱的手指微微蜷缩,正想收回,宗珩却突然伸手,一把将糖抓进掌心。
“……少来这套。”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许樱抿了抿唇,没接话。
宗珩把糖攥在手里,没吃,也没放进口袋。他的指节很用力,骨节泛白,像是要把那颗糖捏碎。许樱看见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还有指关节处几道细小的疤痕——像是打架留下的。
她忽然想起刚才他踹翻椅子时的样子,戾气横生,像头被激怒的狼。
可他现在捏着一颗糖,动作却莫名显得小心翼翼。
“为什么给我糖?”宗珩突然开口。
许樱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下意识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他的瞳色很深,黑得几乎透不进光,此刻却直直地盯着她,带着点审视的意味。
“就是……谢礼。”她轻声说。
宗珩嗤笑一声:“因为我替你骂人?”
许樱摇头:“因为你让我继续读完了。”
她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宗珩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以为她会尴尬,会慌乱,或者干脆像其他人一样,对他避之不及。可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神干净得像一泓水。
他忽然觉得烦躁。
“装什么乖。”他别开眼,语气恶劣,“下次被欺负就骂回去,别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许樱没生气,反而轻轻弯了弯嘴角:“那你呢?”
“我什么?”
“你被欺负的时候,也会骂回去吗?”
宗珩盯着她,眼神陡然冷了下来。
气氛一瞬间凝滞。
许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越界了。她听班里人说过,宗珩家里情况复杂,父亲是本地有名的商人,母亲也不怎么过问他的学习。他打架、逃课、阴晴不定,可成绩偏偏好得离谱,老师也拿他没办法。
她正想道歉,宗珩却突然转身。
“走了。”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背影挺拔而冷硬。
那颗糖被他攥在手心里,带走了。
许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轻轻呼出一口气。她低头继续收拾书包,却发现桌角多了一张被揉皱的纸条。
她展开一看,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
“明天别迟到,老子不等人。”
放学后的走廊空荡荡的。
宗珩靠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手里捏着那颗糖。玻璃纸在夕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映在他指节上。
他盯着看了很久,终于撕开包装,把糖丢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炸开,桃子香精的味道廉价又浓烈。
难吃。
他皱了皱眉,却还是把糖咬碎了,嘎嘣一声响。
远处传来脚步声,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走过来,看见宗珩时明显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溜了。
宗珩没理他们,只是把糖纸摊平,鬼使神差地折了两下。
等他反应过来时,掌心已经躺着一只歪歪扭扭的千纸鹤。
“操。”他骂了一句,把纸鹤塞进口袋,大步离开。
当晚,许樱回到家,发现书包侧袋里塞着一样东西。
她拿出来一看,是早上借给宗珩的草莓印花折叠伞。
伞骨间卡着一只小小的千纸鹤,糖纸折的,在灯光下泛着橙色的光。
她怔了怔,忽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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