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吾?什么昆吾。在成为那个日后名震四洲、一剑惊天下的“神迹将军”之前,他不过是个连名字都模糊在风里的流民崽子。
死人?太多了。多到脚下的土地吸饱了暗红的血浆,一脚踩下去,黏腻得拔不出鞋。多到他已经记不清生身父母是何时咽的气,又是被哪阵风吹来的黄土草草掩埋,连个像样的坟头都没有。记忆里关于“家”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清晰画面,不是爹娘的脸,而是一双眼睛。
他在一片粘稠冰冷的血泊里呛咳着醒来,脸上糊着不知是谁的碎肉和腥泥。视线模糊晃动,最先撞入眼帘的,是一张俯下来的脸。
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约莫十七八岁,沾满干涸的泥点和飞溅的血星子,脏得几乎辨不出原本肤色。一头乌黑的长发胡乱用草绳绑在脑后,马尾辫倔强地翘着几缕不服帖的碎发。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如同两块烧得通红的炭,灼灼地烙进他死寂的眼底,带着一股近乎蛮横的、要把这无边黑暗都烧穿的亮!
“嗬,还有气儿?”她的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却奇异地带着点不着调的活力。她一把将他从血泥里薅出来,动作粗鲁得像在拔一棵蔫巴的萝卜,随手甩在自己并不宽阔的背上。“算你小子命大!趴稳了,掉下去我可不管捡!”
就这样,他被这团带着血腥味和泥土气的“火焰”背走了。她成了他混沌世界里唯一的光源,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姐姐”。
这“光源”实在不怎么靠谱。
她总是一边龇牙咧嘴地给自己胳膊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缠着脏兮兮的布条——那布条黑红油亮,不知反复用了多少回——一边嘴里还叭叭地跑着调子:“愁眉苦脸给谁看呢?天塌下来?嘿,放心,有咱们这些个儿高的先顶着!砸也先砸死咱们!”她捆紧布条,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还不忘用沾着血泥的手指头戳他脑门,“你们这些小崽子,唯一要做的,就是给老子把眼睛睁大了!好好活着!替我们这些短命鬼,把以后那太平日子看个够本儿!听见没?”
他瘫在冰冷的泥地上,望着铅灰色、仿佛永远不会放晴的天空,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活着?这么累,这么疼……图什么?不如让那些厄兽一口吞了干净,早死早痛快。”
戳他脑门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他下意识地抬眼,撞上她的视线。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带着点戏谑笑意的眼睛,此刻沉静得可怕,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冰冷的失望。她没说话,只是深深地、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鞭子,抽得他心头一缩。然后,她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拍了拍沾满泥的裤腿,转身就走,连个背影都吝啬留下。
之后整整几天,那团聒噪又温暖的“火焰”消失了。冰冷的恐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攥住了他,比饥饿和伤痛更甚。他开始像只被遗弃的幼兽,惶惶不安地在临时栖身的破窝棚里打转。就在他咬紧牙关,犹豫着要不要冲进外面那片更深的、可能吞噬一切的绝望里去找她时——
她回来了!
带着一身更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气息,像一阵裹挟着死亡的风暴。她二话不说,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像拎小鸡崽似的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拖着就往外冲!
“姐…姐姐!去哪?!”他惊恐地挣扎,却被那只铁钳般的手死死扣住,动弹不得。
“闭嘴!跟上!”她的声音嘶哑紧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们一头扎进一片炼狱。
厄兽!那只曾在远处带来毁灭阴影的牛头厄兽,此刻正疯狂践踏着她所在的村落!那怪物身长近三丈,肌肉虬结如同覆盖着黑岩,狰狞的牛角每一次甩动,都带起一片残肢断臂和冲天的血雾!房屋如同纸糊的玩具般轰然倒塌,烈火熊熊燃烧,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娘——!!!”
“我的儿啊!!!放开他!畜生!!”
“救命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的孩子!!”
“阿爹!!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啊阿爹——!!!”
绝望的哭嚎、濒死的惨叫、骨骼碎裂的闷响、血肉被撕裂的噗嗤声……无数声音混合着灼热的气浪和刺鼻的焦糊血腥味,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耳膜,贯穿他的脑海!瞬间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滚烫粘稠的液体猛地溅了他一脸!他下意识伸手一抹,入手滑腻温热——赫然是一只齐腕断裂、还微微抽搐的人手!
“啊——!!”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胃里翻江倒海,只想立刻甩开她,逃离这片人间地狱!
“现在想跑了?!”她的吼声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依旧清晰地刺入他混乱的意识,那只手像焊死在他胳膊上,力量大得惊人,“你不是觉得活着痛苦想死吗?!那就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痛苦!什么叫连死都是奢望!!”
她拖着他,像两道在血与火中穿梭的鬼影。她的身形快得诡异,在巨大厄兽的利爪和蹄影间险之又险地掠过,每一次都堪堪避开致命的攻击。可她的路线却极其刁钻,专挑死尸堆积最厚、血浆汇聚成洼的地方钻!
噗嗤!噗嗤!
他被她强行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没过脚踝的、温热粘稠的血浆泥沼里。破碎的脏器、断裂的骨头、黏连着皮肉的头颅……冰冷的触感不断从脚底传来。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合着内脏破裂的恶臭,如同实质般灌入他的口鼻,熏得他头晕目眩,胃部剧烈痉挛,胆汁混合着酸水直冲喉咙!
不知跑了多久,他的世界只剩下嗡嗡的耳鸣和一片刺目的猩红。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血幕。是声音真的小了?还是他的耳朵……已经被这无边的绝望彻底震聋了?
视野越来越暗,脚下的血泥越来越沉重。终于,眼前彻底一黑,他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直挺挺地向前栽倒,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刺骨的冰冷。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依旧是那张沾着泥点、此刻却显得异常平静的脸。
没有预想中的关切问候。那双炭火般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里面燃烧的不再是生机,而是某种近乎残酷的审视。
他心头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紧紧闭上了眼睛。不敢看,不敢面对那目光里可能蕴含的一切。
“呵。”一声清晰的嗤笑响起,冰冷得像冰棱砸在石头上,“不做自大鬼,改当缩头乌龟了?行,有志气!”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那你就在这儿,抱着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慢慢‘清醒’吧!”
脚步声响起,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他猛地睁开眼,只看到她决绝离去的背影。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更让他如坠冰窟的是——她带走了窝棚里仅存的那点发霉的干粮!甚至……连他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勉强蔽体的单衣,也被她毫不留情地扒走了!
夜风像无数把冰冷的刀子,狠狠剐蹭着他**的上身。他蜷缩在冰冷的树根底下,双臂死死抱住自己,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脚边几丛被反复践踏、东倒西歪的杂草上。草叶断裂,沾满泥污,可就在那断裂的茎秆旁,一点嫩得刺眼的绿意,正顽强地、颤巍巍地顶开沉重的泥土,探出头来!
身后,村落的方向,火光依旧冲天,隐隐传来新的惨叫和房屋倒塌的轰鸣。前方,是无边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茫然,彻底的茫然。像被抛进无尽虚空的尘埃,连恐惧都显得空洞。他该去哪?他为什么还活着?意义在哪里?
“呃啊——!”
一声压抑着极致痛苦的闷哼,如同惊雷,猛地劈碎了他空洞的茫然!是她的声音!就在前方不远处的黑暗里!
所有的恐惧、犹豫、冰冷,在这一瞬间被一股更原始、更狂暴的力量彻底冲垮!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赤着脚,不顾一切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
穿过几丛低矮的荆棘,眼前的一幕让他血液瞬间冻结!
那只巨大的牛头厄兽!它一只覆盖着黑色鳞片的巨爪,正死死地攥着她!像捏着一只脆弱的蝴蝶!她的身体在巨爪下显得那么渺小,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鲜血从她口鼻中不断涌出!
可她那双眼睛,在剧痛和死亡的阴影下,依旧亮得惊人!她的双臂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却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个裹在破布襁褓里的婴孩,紧紧护在胸前!那婴孩似乎早已没了声息,小脸青紫。
她看到了冲过来的他,沾满血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声音破碎得不成调:“蠢……货!跑……跑啊!!!”
跑?
看着她在魔爪下扭曲的身体,看着她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她眼中那团即使在濒死时也未曾熄灭的火焰……巨大的悲伤和无法言说的愤怒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跑?往哪跑?!
“啊啊啊——!!!”他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血疯狂奔涌!视线一片模糊,他根本看不清厄兽狰狞的面孔,只是凭着本能,弯腰抓起地上一根被踩断的、带着尖锐断茬的粗树枝,像握着一柄微不足道的匕首,不管不顾地、疯魔般朝着厄兽那粗壮如石柱的后腿狠狠捅去!
“吼——!”厄兽吃痛,发出一声震天咆哮,巨爪下意识地收紧!
“噗!”更多的鲜血从她口中喷出!她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最后的意识里,她死死盯着那个疯狂用树枝戳刺厄兽的少年,破碎的声音如同叹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要么……杀了它……”
“……要么……别……送命……”
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脚下那片被鲜血浸透的泥地上。泪珠渗入泥土,浸润了泥土中几株同样被践踏得奄奄一息、沾满血污的杂草。
就在他的泪水滴落草叶的刹那——
嗡!
一点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纯净的白色光芒,倏然从其中一株最不起眼的草叶尖端亮起!那光芒如同被唤醒的星辰,带着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生机,瞬间缠绕上他手中那根染血的、粗糙的树枝!
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如同沉睡万古的地脉岩浆,轰然从他脚底涌入,瞬间席卷四肢百骸!那力量陌生而磅礴,带着泥土的厚重与草木的蓬勃,蛮横地冲开了他体内某道无形的枷锁!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也完全无法控制!所有的悲伤、愤怒、绝望、还有那一点被泪水唤醒的、微弱的守护之念,统统化作一股本能的力量!他赤红着双眼,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咆哮,双手紧握着那根缠绕着微弱白芒的树枝,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厄兽那条如同磐石般坚硬的后腿,狠狠地、决绝地挥了下去!
嗤——!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只有一声轻微的、如同热刀切过牛油般的声响。
那根缠绕着微白光芒的脆弱树枝,竟如同神兵利器,毫无阻碍地切开了厄兽覆盖着坚硬鳞片和厚皮的腿腱!深可见骨!
“哞嗷——!!!”厄兽发出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的惨嚎!剧痛让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个趔趄,巨爪下意识地松开!
被它攥在爪中的身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无力地坠落。
他丢开树枝,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在泥泞和血污中,接住了那具残破的、尚有余温的身体。
她胸前的襁褓滚落在地,里面那个早已冰冷的陌生婴孩,小脸青紫,无声无息。
他抱着她,感受着她生命最后的余温在怀中迅速流逝。那双曾照亮他黑暗世界的炭火般的眼睛,此刻正一点点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余烬。
她没能看到未来。
他也没能救下想救的人。
谁又能想到,日后那柄斩千邪、破万难、被奉为神迹的惊世神剑,其力量最初的源头,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神兵,也不是什么玄奥莫测的传承。
仅仅是一滴滚烫的泪,落在了一株沾满血污、濒临死亡的野草之上。
而那位注定要背负“神迹”之名的少年,此刻正抱着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姐姐冰冷的尸体,在尸山血海的边缘,哭得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