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中学的教学楼在六点半的清晨彻底苏醒过来。
高三生活正式来临，教学楼一层一层地亮起灯，仿佛从底部开始灌入高压的水泥，将整个年级牢牢铸死在“倒计时”的铁轨上。
黑板上的文字密密麻麻，全都是学习重点与历届高考题目，老师站在讲台上讲课，语速一连比一连快，每时每刻都在和时间冲刺。
讲台上也挂上了宣传横幅：“决战高考·金榜题名”。
午休时间，班级里有好几个同学趴在桌上刷题或复写试卷，没有老师在场的时间里，教室安静像冷风吹过的湖面，每个人都看起来波澜不惊，只有笔尖落在纸上的声音，在空旷中一下一下敲着人的神经。
几分钟后，班级群里响起了提示音。
何影安划开手机屏幕，看见群里刚发的新通知。
“高三家长会定于本周五下午两点举行，在大礼堂召开全体高三家长动员大会，请各位同学提前通知父母，如有特殊情况请上报。”
“动员会？”有人小声问。
“你看他写的，应该就是整个高三都得去的那种吧。”另一人回应。
“我爸妈肯定不来，平时都不管我的。”
“你爸妈不来你也得来，肯定又是说些有的没的。”
讨论声一阵，很快又归于寂静。教室的氛围没有太大起伏，大家只是转头做起了自己的事情。
何影安没有参与讨论，他只是盯着手机上的那行字看了几秒。
小学那几年，父亲偶尔会来参加家长会。不是每次都来，但总归出现过几次，还会站在教室外微笑点头，跟老师说“麻烦您了”，声音不高，态度温和。
后来就逐渐没有了。
到了初中，父亲几乎都因为工作原因缺席，不管是家长会还是亲子活动，每次都以工作繁忙为理由转告老师，久而久之，老师们也习惯了。以至于上了高中，何影安也让父亲提前转告老师他的情况，不然每次问他都是一个结果。
所以这一次，他本来也没打算说。
只是这次不一样，何影安觉得——接下来，可能就没这个机会了。
于是他切换到聊天界面，给父亲发了个消息。
“周五下午学校要开家长会，这次似乎很重要，整个高三年级的同学和父母们都要参加，你有空吗？”
过了不到一分钟，父亲的回复就跳了出来：
“我已经知道消息，提前买好了票，大概周五中午会到。”
他回了个“好”字。
手机关上的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烦躁升起。
说不清为什么，心口有种马上要下雨前的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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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中午，平安中学校门外。
家长会安排在下午两点开始，但刚放学不久，就有家长提前到校了。
校门外已经聚了些零散的家长，没有太多喧哗，大家在校门边的临时接待处登记信息，有学生志愿者负责引导进校。
姜子坤站在门口的树荫下，低头刷着手机，另一只手拿着水瓶，整个人显得有点不耐烦。
他和姜游约好，在门口碰面。只是过了约定时间，姜游还没来。
时间快到十二点半，百无聊赖的他只能抬头看看来往的人群。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从他身旁缓缓走过。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最普通的深色衬衫和浅色裤子，背微微发弯，身材偏瘦，肩上挂着个帆布包。
走近一些时，姜子坤看清了男人的外貌。他眉峰极淡，轮廓是清秀的，五官线条偏长，脸型有些削瘦，乍一看甚至称得上好看。只是他眼皮下浮着淡淡的黑眼圈，下巴的胡子也没刮干净，整个人显得有些邋遢。
可即便如此，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气质依然没有散去，就好像始终与四周的热闹氛围隔着一层薄雾，悄无声息地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一只手落在姜子坤的肩膀上。
“看什么？等很久了吧？”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姜子坤回头，是姜游。他身上的西装外套还没脱，衣角略皱，手里的手机在不停弹出消息，显然是刚赶过来。
“你也知道等很久了？”姜子坤不耐烦的说道。
姜游笑了笑，把手机调成静音揣进兜里，一边走一边带着点讨好似的语气说：
“临时被拉去线上开了个会，路上又堵，真不好意思，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啊。”
说着还抬手揉了揉姜子坤的头发，说了几句好话哄着姜子坤。
姜子坤“啧”了一声，扭头往旁边走。
“别摸我头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但说好，你这次可得好好补偿我。”
姜游也不恼，笑着跟上，为姜子坤打开了车门。
“放心吧我的大少爷，中午我让人订了位置，去吃你最爱吃的牛排。”
姜子坤点点头，把包往车内一甩，对着姜游说。
“出发吧。”
姜游笑着应了一声，坐进副驾驶，随着车门合上的那一刻，外头的喧嚣也被隔绝在了玻璃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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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礼堂内，空调开的很足，灯光从天花板下均匀撒下，照的舞台上的横幅鲜红醒目。
“高三阶段家长动员大会”，大字挂在上方，底下的家长与学生们一排排并肩而坐。
姜子坤和姜游并排坐在靠后的位置。
姜子坤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臂，眼神盯着地面发呆。前排有家长在翻资料册时，悄声讨论备考方向，也有家长拍着孩子的肩膀，低声叮嘱孩子认真点。
至于姜游，他坐的端正，一边翻资料，一边时不时拿出手机回复信息，神情专注得像在公司开会。
姜子坤听了一会儿就烦了，靠的更后了些，下巴几乎抵到胸前，马上就要睡着。
一阵突兀的掌声把他从瞌睡边缘拽回来，他眼皮一跳，条件反射地坐直了些，不小心还踩到了旁边一位阿姨的脚。
他连忙低声道歉，那位家长摆摆手表示不在意。
姜子坤揉了揉眼睛，往前看时，他看到了何影安。
何影安坐在礼堂左侧靠前的位置，身边并排坐着一个男人。
——是中午在校门口看到的那个人。
他微微偏头确认了一下，没看错。
那男人和何影安之间隔着一点距离，没说话也没交流，看起来像两个陌生人。何影安低头玩手机，那人则神情淡然，坐姿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这就是何影安的父亲吗？这两人关系这么不好吗？”
这个疑问在姜子坤脑海中浮现，又很快被他甩到一边。
毕竟每家情况都不一样，他也懒得关心那么多。
他撑着下巴往后一靠，打了个哈欠，等着这场冗长的动员会早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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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员大会持续了将近一小时，最后由校长讲话收尾。
掌声响过三次后，会议正式结束。
礼堂出口很快聚起一阵人流，家长们嘴里讨论着成绩和以后的志愿，有的还拉着老师追问孩子表现，校内一时间热闹起来。
姜游也起身，理了理西装衣角，准备先行离开。
他刚出走门口，就有两位家长迎了上来。
“姜总你好，我是明湖集团分公司的负责人，早就听说您的大名了，想和你谈谈我们的合作......”
“我们家孩子也想往医学方面发展，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姜游保持着场面人该有的分寸，笑着寒暄了两句，正要找个理由脱身，耳边忽然听见一个声音。
“姜先生，您好。”
他下意识回头。
是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不远处，神情平静，语气克制。
姜游看了他一眼，目光很快定位到他身边的少年——何影安。
他原本随意的眼神顿了顿，眼中多出一点兴趣，语气也随之放缓：
“您好，您是？”
中年男人朝他点点头，自我介绍得不急不缓：
“江傅文，目前是在您合作的医院旗下做医学影像分析工作。”
姜游顿了下，眼里划过一丝轻微的意外，但很快笑了出来。
“原来是江先生，幸会。”
他说着回头对助理使了个眼色，那边立刻会意，笑着把两个应酬的家长引走了。
姜游则转身面对江傅文，语气温和：
“刚好我这边也没什么急事，不如找个地方聊聊？”
江傅文点头，脸上仍旧平淡：“也好。”
两人并肩往校园外的停车位走去，步调不快。身后，何影安站在原地没有跟上，只是目送着他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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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门拉开时，校门口的人还没散尽。
姜游坐进后排，邀请江傅文一起坐进来，江傅文点了点头，顺手关上门，车内瞬间安静下来。外面的助理仍在和几位家长寒暄，姜游特地拉下黑色帘子，保证从外头看不到内部。
这是姜游的私家车，座椅舒适，空调温度也刚刚好，一切都显得克制而周全。
他先开了口，语气礼貌：
“江先生的名字，我倒是听过几次。”
江傅文转过头，略有些意外：“哦？”
姜游继续说着，像是随口提起：“之前公司开会的时候，有提过关于医学影像项目外包的情况，有人说反馈最好的第三方团队里，就有您的名字。”
江傅文点头，声音不疾不徐：“只是一点常规的分析工作罢了，大家能满意也是我的荣幸。”
姜游笑了笑，没再追问什么，只是话锋一转，似有若无地问道：
“刚才在礼堂，才知道你是何影安的父亲，平时还真没怎么见过你。”
江傅文听到，声音带点愧疚：“说来惭愧，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影安的家长会了，因为工作的原因，也确实亏欠了他很多。”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
“久而久之，老师和影安也都默认了我不来。”
姜游侧头看了他一眼，回道：
“这样，有空还是要多陪陪孩子才好。”
“影安这孩子看起来挺安静的，听说在学校里，对我家那位还算照顾。”
听见这话，江傅文嘴角上扬了一点：“他确实话少，但没想到影安居然还认识贵公子，幸好没添什么麻烦。”
话说到这儿，气氛稍微松了点。
姜游看似随意地问了句：
“不过他跟您......好像长得有点不像。”
江傅文看着前方，语气平静：“他是我的养子。”
姜游眉峰微微抽动了一下，没说话。
江傅文继续：“他母亲去世得早，从小就是我一个人带的。”
顿了顿，眼底似乎浮起一丝无奈。
“至于他的父亲，还不如不在了好。”
车里一时间沉默下来。
姜游没吭声，只是目光落在窗外，像是在思索什么。他没有立刻追问，也没有表现出情绪，脸上依旧是平静如水的神态。
江傅文看了看表，轻声开口道：
“不好意思啊姜总，我这边还有事，先不耽误您了。”
他说着拉开车门，下车前点了点头：
“本来这次找您还有别的事，可惜时间不够，如果有机会的话，下次再和您说。”
姜游点了点头，车门关上的一瞬，又恢复了往常的安静。
他靠着椅背，随手把西装外套往旁边一搭，轻轻舒了口气，像是终于能歇一会儿。
窗外，一群家长正围在校门口聊天，偶尔传来几句议论声，被玻璃隔着模模糊糊。
他抬手敲了敲车窗，动作不重，告诉外头的助理可以上来了。
车窗缓缓降下几厘米，助理立刻应声走进来。
“回去吧。”他说。
车子启动，缓缓离开了校园。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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