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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惊梦(一)

贞元十三年立冬刚过,天骤然变冷,连日来大雪盈尺,滴水成冰。

入夜后天地间昏惨惨一片,路上只有来回巡视的金吾卫。

二更天时,几道黑影鬼鬼祟祟,自珠镜殿方向过来。

“站住,什么人?”为首金吾卫扬声喝问。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宦官趋步上前,谄笑着递出腰牌:“奉公主之命,处置一个不长眼的丫头,还望诸位行个方便。”

按理说,诸门落钥后,各宫不得随意走动。可公主是贵妃掌上珠,亦是圣人唯一血脉,谁敢和她计较?

金吾卫凑到灯下,随意验看两眼便即交还,叮嘱他们手脚干净点,别留下把柄,省的闹开了彼此都不好看。

一行人谢过,押着被反绑双手的阿柰,径自往太液池去了。寒风呼号,钢篦般刮过结痂的皮肉,可这疼痛对她而言已算不得什么。

“右司阶,这……”后边一个执戟卫士踌躇道:“是要沉湖吗?等冰雪消融,可就浮上来了。”

“那是蓬莱宫的地界儿,不归咱们管!”右司阶满不在乎道。

执戟卫士到底年少心慈,回头望着步履踉跄的小宫女,面露不忍道:“还是个孩子,也不知犯了何错……看着实在可怜。”

同伴推了他一把,嬉笑道:“傻小子,你既心疼,去替了她吧!”

眼看两人要争吵,右司阶只得打断:“都闭嘴,咱们去别处转转。”说罢领人原路折回。

**

太液池边荷枯藕败,寒烟弥漫。

路上积雪不及清扫,层层凝结,犹如坚石。

领头的老宦官一个踉跄,仰摔在地,挣扎半晌爬不起来。

断后的两名内侍跑来搀扶,许是摔断了骨头,轻易动弹不得,老宦官便命人在身下垫了件袄子,呻/吟道:“差事……要紧……先去料理了……再回来接我。”

四人只得照办,一路推搡着,将瘦小的阿柰往前赶。天黑路滑,她不知跌了多少跤,却咬牙忍着不喊疼也不求饶。

“真是个犟种,”肩上搭着空麻袋的内侍嗤笑:“但凡服个软,也不至于落到这等下场。”

“小贱婢是死是活不打紧,可恨连累了哥儿几个,大半夜不得安生。”扭送的那个趁她爬不起来,抢上去补了两脚。

她已然力竭,伏在雪地上气若游丝。乱发结满冰碴,浸着血水的单薄衣衫也冻得邦邦硬。

“怕是不成了。”先前嘲笑的那个呵了呵手,抖开麻袋指挥其他人找石头。

天寒地冻,手脚僵冷,谁也不愿出力,只想敷衍了事。

“一时半会儿,上哪找合适的去?”

“何必麻烦?捆结实了,随便丢下去也没问题。”

“不够稳妥,还是往南走几步,栈桥那头有个洄水涡,扔下去正好喂鱼。将来就算被发现也是一具白骨,想查都没有头绪呢!”

四人一拍即合,于是让提议的那个带路,其他人轮流拖拽着阿柰跟随。

阿柰神思恍惚,嘴角咸湿的血块正在凝结,可她舔不到。眼睑下痒得出奇,她也挠不到。唯一能动的只有眼皮,但视线越来越模糊。

以前只知掖庭苦,如今却做梦也回不去了。

路上积雪很厚,她浑身懒怠,想着就此睡去吧,等睁开眼兴许就是来生了。

“不敢再往前了,”耳畔传来一声低喝,“仔细蓬莱宫那边瞧见。”

带路的内侍停下脚步,回身搓着手笑道:“蓬莱宫一向不与外界来往,皇后也不干涉后宫事务,一切都由贵妃做主,怕什么?”

“哎呀,竟忘了这一茬。”先前提醒的内侍讪笑道。

蓬莱宫?阿柰缓缓睁开眼,侧头望去,远处似有微茫星光,想必就是他们说的灯火?

想象着雪地中映出的橙色光晕,她心下一动,竟感到久违的温暖。

珠镜殿的磋磨和折辱早堕了她的求生意志,死亡对她来说是解脱。

可生为蝼蚁,就活该受权贵践踏吗?

公主再跋扈,贵妃再权盛,总越不过帝后。

她福薄命浅难见天颜,如今既鬼使神差到了中宫外,就该放手一搏,哪怕粉身碎骨,到底不该遂了恶人心愿。

一念及此,她忽觉精神振奋。

“到了,总算到了……”领路的内侍气喘吁吁道。

不过百十来丈,可因前路难行,又拖着一个人,竟走了许久才寻到水边的栈桥。

拖拽阿柰那个撒开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另外俩人则跑过去探看。

大雪覆盖的栈桥延伸到老远,水面凝了层薄冰,在碎银般的月光下泛着静谧的幽蓝。

以往桥头会挂一盏灯笼,这两日许是风雪太盛,竟无人看顾。

“你们瞧,都什么时辰了,蓬莱宫怎么还亮着灯?”

“看那阵仗,莫非圣人驾到?”

“这都快三更了,紫宸殿离蓬莱宫那么近,圣人要去早就去了。”

正说得起劲,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呼,继而化作撕心裂肺的惨嚎,惊得寒鸦阵阵。转头望去,就见同伴捂着脸满地打滚,半晌不见声息的阿柰却挣开束缚,兔子般钻进了半人高的芦草中。

“真邪乎……”三人面面相觑,禁不住冷汗直冒,最先回过神的那个扑过去按住了同伴,本想捂住他的嘴,抬头却见他满脸是血,冷月之下状如妖鬼,顿时吓得屁滚尿流……

**

蓬莱宫位于太液池南岸,沿湖设岗哨,部弓弩手,日夜拱卫。

阿柰匍匐在地一路潜行,趁着守卫换防,终于爬过了白茫茫的雪坡。

手上血迹已干涸,她蹲伏在宫墙阴影里,忍痛搓了搓麻痒难当的双足,待缓过劲后继续寻找出路。

无头苍蝇似的钻了半天,终于看到殿角半掩的掖门。

阿柰大喜过望,正要奔过去时却听到脚步铿锵。

她慌忙矮身躲在雕栏后,扒开缝隙间的积雪偷眼张望。

一队禁卫手持火把,踏着遍地银霜拾级而上,走在中间的是行色匆匆的太医。

阿柰脑中灵光一闪,赫然明白过来,那道门是为太医留的,一旦他们进去……

“站住,什么人?”一声暴喝如惊雷破空,阿柰几乎骇破了胆,膝盖一软趴倒在地。

“蓬莱殿谒者,奉命追捕逃奴,还请诸位莫要阻拦。”尖细的声音在夜风中颤抖,阿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中宫禁地,擅入者死。”一声断喝之后,响起脆亮的拔刀声。

“好大的威风,尔等这是要存心包庇?”珠镜殿的人作威作福惯了,当然不怕,甚至气焰更盛。

趁着两边对峙,阿柰把心一横从斜刺里冲出,径直往门口撞去。

刚到丈许开外,却听“吱呀”一声,一个提灯老妪探出头来。

阿柰踉跄着扑过去,跪倒在她面前,颤声乞求道:“救命……阿婆救命……”

老妪吓了一跳,手中宫灯差点打翻,正待问清缘由时,阿柰却体力不支软倒在地。老妪在蓬莱宫执役多年,头回遇到这种事,不及细想,将宫灯放在一旁,奋力把昏迷的阿柰拖进来,暂且藏在了门后。

**

皇后正寝灯火通明,偏殿则挤满了司药坊女官,个个哈欠连天,坐立不安。

直至有人掀帘来报,说刘医师出来了。

为首女官整衣而起,正要过去就见小阿监领着一位太医进来了。

“刘医师,皇后情况如何?怎会突发心绞痛?”女官迎上前,其他人也都跟上来竖起耳朵。

太医并未作答,眼神越过她,直直望向屏风前整理脉案的白须老者,朗声道:“韦医正,皇后此症和停药无关,太医署上回的决策并没有错。”

韦医正如释重负,长长舒了口气,司药坊众人却为之色变。

“此话未免太过武断?”女官厉声反驳道:“皇后用药十年,从未诊出过心疾。听了你们太医署的建议,停药才几天就出事,你们休想推卸责任。”

刘医师不以为然,冷笑道:“薛司药难道不知是药三分毒?就算铁打的身子,一剂药服十几年,也会毒入脏腑。何况皇后旧疾缠身,本就比常人虚弱。”

眼见对方哑然,韦司正趁势补充道:“停药这么大的事,太医署哪敢做主?这可是圣人与贵妃商议后的决断。”

薛司药气焰渐消,怔了怔方道:“那……药是不能用了,这回可如何治?”

“针师正为皇后施针,下官再开一剂香方,劳烦薛司药着人去配。”刘医师行至书案前,早有伶俐宫人奉上笔墨。

薛司药跟过来低头查看,见都是些麝香、苏合、安息等温通开窍的常见香料,点头道:“这好办,都是现成的。”一面着人去喊司闱开库,一面暗中盯着记录脉案的韦司正。

鸡鸣时分,司药司才悉数退下,太医也陆续忙完,正要告辞时,皇后身边掌承敕宣付的司言却将刘医师单独请了出去,说皇后有事嘱托。

三人中唯他负责日常诊疗,参与宫廷侍诊,医术最为精湛,却非皇后的主治太医,恰好今夜值守被传了来,因此心里颇忐忑,拱手道:“敢问娘子,皇后有何见教?”

司言面泛难色,低声道:“您还是亲自过来看看。”说罢举手相邀,提灯宫娥在前带路,三人穿廊绕舍行了半盏茶功夫,最后停在宫女居住的庑房前。

一名白发老妪探出头,将他一把扯进去道:“您快瞧瞧,这小丫头还成不成了?”

这正是掖门里迎候的老宫人,刘医师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推至里间。

油灯挑得极亮,床铺上蜷缩着一团黑影,正如受惊的小兽般瑟瑟发抖。

刘医师近前两步,不慎踢到炭盆,低头竟看到未烧完的半片衣衫,依稀散发出淡淡血腥味。

“这是……珠镜殿……”他心头一慌,想起了殿外张牙舞爪的内侍。

司言和老妪对视一眼,神情凝重道:“正是,皇后决意收留,可她的生死,却在您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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