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路口，女人把小孩放下来，陶晨昱蹦跶着往奶奶家走。
陶嘉闵深吸一口气重新调整好表情，嘴角扬了扬又放下，走过去说：“爸……妈，过年好。”
陶正阳一开始没理他，后来才拖着不满的腔调说：“还知道问好了。过年也不回家，我还以为你不认我这个爸了。”
陶嘉闵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
陶正阳也没在路上多耽搁，只说先回去。
他们是来给奶奶拜年的。陶晨昱跑得快已经进了门，陶嘉闵跟在后面，刚推开门就听见陶晨昱声音甜甜的喊“奶奶过年好，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奶奶冲着他笑，然后给了个大红包。
陶嘉闵叹了口气，他大概这辈子也学不会陶晨昱这样会说话，怪不得不受人喜欢。
“哥。”陶晨昱拿着红包冲他嘚瑟，“你有吗？你有红包吗？”
陶嘉闵又是叹气，按照往常，他应该会说没有，否则陶晨昱一定会原地炸毛。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他想了一会说：“有啊，不仅有，还是个大红包。”
陶晨昱立刻就不干了，跑到他妈怀里哼唧，说要个更大的红包，他妈就抱着哄她，然后从包里掏出个红包。
陶晨昱立刻骄傲起来：“切，我还有妈妈给的红包，你有吗？”
陶晨昱不知道自己跟陶嘉闵是同父异母，傻乎乎的以为俩人是一个妈，时不时为妈妈的偏心感到高兴。
陶嘉闵心猛地疼了一下，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他又没见过亲妈，听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反应，可话说出来入了耳，才知道有多难听。
他不想跟小屁孩一般见识，还是个被宠坏了不懂事的小屁孩。
陶晨昱得到满足，高兴的拿着红包到处跑，缠着奶奶带他出去玩。客厅一时间只剩下三个人。
气氛突然有点尴尬。
“我听说，你被保送了。”陶正阳率先打破沉默。
“嗯。”
“哪个学校？”
“基本上是华大。”
“学什么专业？”
“英语。”
两人对话一来一回，简单的不能再简单，陶嘉闵不多说一个字，陶正阳也只顾着问问题。
但他的脸色在听到英语这两个字以后变了。
“你上这么好的大学就学个英语？”陶正阳提高了嗓门，在他的理解中，男孩子应该学什么计算机、金融、化工之类的专业，而不是英语。
“对。”陶嘉闵也不想跟他过多解释，“我喜欢学。”
“哎呦陶陶啊。”女人开口了，“学英语出来不好找工作吧？现在不是什么翻译软件都很厉害了？你学英语有什么用呢？”
陶嘉闵强压下心里的不舒服，用正常的语气回应：“我会找到工作的，不会让你们一直养我。”
他心里嗤笑一声，不就是在乎这事吗？
陶正阳黑了脸色：“你妈是关心你，你阴阳怪气什么？”
“我没有阴阳怪气，我只是实话实说。”
很累，陶嘉闵突然觉得很累，累到四肢都没力气，他很想就地躺下，什么也不想。
“什么时候回家住？”陶正阳语气冷淡。
又是这个问题。
陶嘉闵想都不想：“不回去了。”
开学后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和许言午进集训队，就算留不到最后也需要一段时间。集训队结束，他的高中生活也差不多就画上句号。
陶嘉闵已经计划好了，等提前离校，找几个兼职，把学费生活费赚出来，就不用再花陶正阳的钱了。
“你什么毛病？”陶正阳明显带上怒意，“有家不回，你整天赖在你奶奶这？你上高中的学费生活费我一分不落给你出，我没亏带你吧？”
“我知道。”陶嘉闵心里一疼，尽管烦躁，但这是无可避免的事实，“我过几个月就离校了，到时候会去打工，你就别再给我生活费和学费了。”
陶正阳倒是愣了一下，没想到陶嘉闵会这么说：“你不要我的钱也得回家。”
陶嘉闵沉默了一会，突然被一股怒气包裹，他一硒：“我哪有家？”
“你神经病是不是？”陶正阳蹭的一下站起来给了他一个巴掌，清脆的响声在屋里格外明显。
陶嘉闵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现手指印，他被打的头偏过去，缓了好久才回过头来。
火辣辣的疼。陶嘉闵本以为自己会哭，因为真的很疼，不光脸上疼，心里也疼，但半天过去了，他眼睛还是干巴巴的。
“爸，陶晨昱出生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家了。”
陶嘉闵声音很平静。以往面对这些问题，他总想着逃避，一笔带过去，先求一个短暂的安稳就行了。
但今天，他突然很想算算账，突然很想把话全说出来，哪怕觉得自己有点大逆不道也想说。
“你怎么没有家？”陶正阳几乎是吼着说出来，“谁不让你回了？是你自己有神经病跑你奶奶这不回，指不定背后说了我们多少坏话呢，你奶奶也是的，不知道帮忙劝劝，背后也怂恿你不少吧。”
一股无力感从心底生气，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说不清的愤怒，陶正阳可以说他，但不能说奶奶。
“你少他妈说奶奶。”陶嘉闵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怒意，“她不欠你们的。”
“是，她不欠我们的。”陶正阳说，“但你欠她的。你这么大人了，还跑来他这里住，让她给你操心，你心里好意思的？你以为你跑她这来住下，她心里能有多舒服？你觉得她不想看咱们一家人好好的？”
陶正阳是真的很会戳人痛处，这确实是陶嘉闵过不去的坎。即便他再怎么注意，也不可能不给奶奶添一点麻烦，也不可能满足奶奶希望一家人团圆的愿望，对于这个，他无法反驳，却又觉得憋屈。
“我很快就上学了。”陶嘉闵轻声说。
我很快就走了，去北城上学，谁也不会麻烦，我会给自己赚出一个家，会好好孝敬奶奶。
“我管你什么时候走，你今天必须跟我回家。”
“哎呦陶陶啊，你就回吧。”女人在一旁撇嘴，“我跟你爸又没虐待你，你整天的不回家，街坊邻居都说闲话了，说我们生了小儿子不关心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陶嘉闵觉得好笑，这难道不是实话吗？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居然说出来了，结果就是又一个巴掌。
“我不关心你给你交学费生活费？我不关心你几次三番叫你回家？”陶正阳简直快气疯了。
陶嘉闵反而冷静下来，他的声音冷的吓人，还有点沙哑。
“嗯，叫我回家，我回了，然后呢？”陶嘉闵声音冷静地像个故事的讲述者，“我回家了，然后呢？陶晨昱拿玩具枪扔在我头上起了个包的时候，你们责骂我没看好弟弟。陶晨昱把我养的花花草草全都剪坏我说了他几句的时候，你们骂我小题大做发神经。还是我生病发烧的时候，你们再说我自己不注意防护把我痛骂一顿，还叫我戴口罩滚远点别传染弟弟。”
“爸，我回家了，你们是打算这么对我吗？”
“你生病了我没给你买药吃吗？”陶正阳很强硬，“还有你弟弟。你弟弟就是个小孩，他知道什么？你老是跟小孩计较什么？你几岁他几岁啊？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陶嘉闵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好熟悉的话，熟悉到他都快产生应激反应了。
“屁大点事，你至于吗？”
至于的，他陶嘉闵就是个斤斤计较不知道感恩还喜欢无理取闹小题大做的人。
“我不会回去的。”
屁大点事积少成多，也成了山了。压死人的，从来不是什么大山，不过都是那一片轻飘飘的羽毛罢了。
“你今天不回也得回。”陶正阳说着就往他房间走。
陶嘉闵一把拉住他：“我不回，我再说一次，我不会回去。”
陶正阳压根不理他，直接往他屋里冲。
陶嘉闵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死命拉着他，就是不让他前进一步。他全身用力，说话也咬牙切齿：“我不回去！不回去！我就是不回去！”
“我他妈就是不回去！你能怎么样？你直接掐死我吧，反正你早就想这么干了是吧？你们一家三口多好啊！”
陶嘉闵眼睛通红，声嘶力竭，像个困兽。
还是失控了，他想，他很不喜欢自己这幅样子，像个疯子，连自己都厌恶。房间隔音不好，邻居肯定也都听见了，丢人。
他只觉得累，四肢都麻麻的，呼吸也很不通畅。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好累，好想躺下。
他突然想到了许言午给他堆的雪人，躺在那旁边应该挺不错的。
“陶陶，你怎么这么跟爸爸发脾气呢？太不懂事了。”女人似乎被他的举动吓到了，后退了一步继续指责。
“对，我就是不懂事。”陶嘉闵冷笑，“我还应该更不懂事一点。陶晨昱拿枪打我的时候，我应该立刻还手而不是哄他，他故意剪碎我的花的时候，我应该把他的玩具全摔了而不是指责他几句，我生病的时候你们这么对我，我不懂事的，等你们老了，我也这么对你们。”
“怎么样？够不懂事吗？”
提到陶晨昱，女人立马尖酸刻薄起来：“正阳，你看看他，晨晨还这么小他就斤斤计较，那大了呢？”
“我真是上辈子造了孽有你这么个儿子。”陶正阳气不打一处来。
陶嘉闵听见这句话却是愣了一下。他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陶正阳让他骑在脖子上看得更远，他笑着说谢谢爸爸。
爸爸是怎么说的？哦，他说的是“我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才有你这样的好孩子”。
陶嘉闵突然就笑了，笑得极其难看。好像也没什么差别，只不过几个字不一样而已，也没差多少。
“爸，我不会回去的，你们走吧。以后我的学费生活费也不用你出，之前花在我身上的，我会尽量还。”
陶嘉闵是真的累了，他不想在挣扎，不想在烂泥潭子里扑腾。
就在他思考怎么办的时候，奶奶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看见陶嘉闵脸上的巴掌印，当即就生气了。老太太可以说一辈子没跟别人红过脸，说话也是和和气气的从不起高腔。
这回是真忍不住了：“陶正阳，你打嘉嘉了？”
“他不懂事，我管管他。”
“你好意思说嘉嘉不懂事？我看不懂事的是你。”奶奶气得不行，声音都有点哆嗦，“嘉嘉这么好的孩子摊上你这样的爸才是倒了霉了，我不会让他回去的。你们愿意待就待着，不愿意就赶紧走。”
陶正阳一把年纪，被自己老娘训了，颇没面子，又不好大声反驳，见事情一时半会儿没有转圜的余地，他拖着女人气鼓鼓地走了。
陶嘉闵看着他们背影渐渐消失，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嘉嘉，疼不疼？”奶奶声音有点发抖，浑浊的眼球蒙上一层水汽。
“哎呀，奶奶，没事，我皮糙肉厚你忘了？”陶嘉闵赶紧去擦她脸上的泪，“你别哭。”
“我不应该出去的，我不出去你就不会挨打了。”
“奶奶，我真没事，早就不疼了，我真没觉得有什么。”
确实不太疼的，跟心里的难受比起来，确实算不得什么。他甚至希望脸上再疼一些，好冲淡心里的疼。
奶奶一边自责，一边从冰箱里拿出冻着的馒头放他脸上。
陶嘉闵疼地掐手，愣是一声没吭。
俩人就这么坐在沙发上，什么也没说。奶奶给他捂着脸，陶嘉闵挪了挪身体，躺在奶奶怀里，奶奶的另一只手就落下来了，一下一下拍着，哄小孩似的。
眼泪不要钱一样滚出来。被打没哭，被骂没哭，倾诉委屈不被理解没哭，这会儿哭的一塌糊涂。
他这种人呐，陶嘉闵心里难受，真是受不得一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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