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清风很难得过了一个热闹的年。
从他十三岁起，过年过节就与他无关。他在燕王府的时候，要打扫卫生，服侍世子。后面闯出了点名堂，偌大的府邸，又只有他一个人。可是现在，他找回了妹妹，还有外甥女，他与这个世界还有联系，不再是孑然一身了。
永乐五年的新春佳节，夫子巷里冷清的宅子又来了很多送礼的人，但是纪清风一一婉拒了。
杨岸也是常陪同杨柳前来。正好今年杨家除了上官洵外，合家都在京城。他想着要不让爹娘和杨柳的舅姨见个面，也不是贪慕纪家的权势，反正也都是亲戚了。
杨英和上官云容都去白家拜年了，杨岸干脆先带着两个妹妹来拜会。
纪清风一向是很疏离的，但是他看到踏雪的时候，眼睛没有移开过。绿烟晃了晃他，他才回过神来。
“这是姑舅家的表妹，上官眉。小雪，上次来过的了。”杨岸介绍道。
“我们来给纪大人拜年。”上官眉说道。
“你是遥先生的女儿？已经这么大了呀……”纪清风想起当年离开北平时，江映月腹部才微微隆起。一眨眼，腹中之物都长大成人，亭亭玉立了。他话未说完，一阵咳嗽撕心裂肺，脸色也很是苍白。
杨柳帮他把了把脉，“舅父是旧疾。想必是狱中阴冷潮湿，引发了咳症。”
绿烟很是忧心，“朝堂上暗流涌动，政务又繁多复杂。哥哥不如就此隐退，我们找一处僻静地方，安安静静过活，好好调养身子。”
“来不及了，清心。”纪清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建文帝对内官非打即骂，惹得内廷怨声载道。人心思变，不少消息就是从宫中递往燕王府的。当初他做策应时，难免出头，已经伤了根基。
“舅父现在身子不适，才会说这种话。”杨岸说道。阿眉也跟着出主意：“辽东那边有很多名贵的药材，我今日就去信，让他们多多找些来。”
踏雪也给纪清风把了脉，说道：“纪大人一直以来忧思过重，长期以往，身体调养的再好，也是治标不治本。”
“无妨。”纪清风笑道，“我乏了，也该去休息一会。你们随意坐。”
绿烟说道：“我不懂医道。但我记得哥哥在公堂上时，状态是很好的。难道，是去了诏狱后，被人做了手脚？”
“从脉象上看，纪大人的病症已经很久了。我想，可能是强撑着。今年大喜大悲太多，一时没能受得住，这个关口挨得过得去，往后就好了。”踏雪说道。
“我也是这样认为。”杨柳说道，“中毒不是这种脉象。”
“要不还是请个资深的大夫来看看吧。”杨岸说道。
“不如就请姑母来看看。”眉儿说道，“我们年资都很浅，看的病症也不够多。病不讳医，多几个人的意见参照，说不定离病理就更近。”
周叔恭恭敬敬地迎接云容，却把杨英拦在门外。
“上官大小姐。”纪清风苍白的脸上还有笑意。
“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见面了。”云容叹息道，“距离云贞失踪，已经快二十年了。我要谢你，这几年，为她搜罗证据，为她正名。”
“夫人这话说的。”纪清风仿佛又变回那个二十来岁的快意儿郎，“我此生三大遗憾，一是不能寻得姐妹，二是和云贞永别，三是未报救命之恩。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宁愿当年不曾南下。”
“你当时也无权无势，又能为她做什么呢。”云容眼眶也有点红了，“更何况，你做的那些，她也未必懂得。她是个痴人，一心只铺在药理上。再说，你和她，早就没有可能。”
“我知道。可我……也是个痴人。”纪清风说道，“我从未想过回报。云贞不是那种投毒通敌的人，我只需要相信这一点，就可以了。”
“你的病，拖得很久了吧。”云容给他把了脉，又看了他的面相，说道：“不再奔波劳碌，还有痊愈的可能。”
“既然已经在局中，又如何能不奔波？从前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也好，生死随我。可是我贪恋这人间，如今我要是退了，清心和小柳怎么办呢？”
上次姜华新提醒他当心安南的胡季寿，他立马叫人去查了。果然，是他那个有着血海深仇的外甥，而且，早就被汉王收入麾下了。
陈钦之子，当年往西南逃窜，拜了胡一元的码头。此番回南京，当然是专门来找纪清风的麻烦。
纪清风这几年马不停蹄地查案翻案，为杨柳操办了回门宴，又认回了在江湖上颇有脸面的妹妹。此时不退，只怕还会有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扣在他头上。
“你放心，杨家和上官家，都是她二人的庇护。你好好活着，她们还有娘家人，你要是死了，就只能任人宰割了。”云容说道。
“我何尝不知。”纪清风苦笑了一下，缓缓说道：“就怕我一直好好活着，清心和小柳往后会比从前更波折。从前为了权柄，我也是不择手段往上爬。现在这个位置，没办法带来庇护，反而危险重重。要做孤臣，需无亲朋故交。一鲸不落，万物不生。”
云容听完这番话，心下已明了七八分。对于内廷来说，忠心比能力要紧。纪清风文韬武略，固然皆是一流人物。但若不是当今太子赏识，说不定还在哪里洒扫院子，浆洗衣服，或者和绿烟一样，因容貌出众而沦为玩物。他能坐到这个位置，除了绝对的忠心，没有亲属也是一大优势。
京城不太平，要从漩涡中全身而退，并不是易事。云容再一次感慨纪清风的玲珑心思，思危、思变、思退。
云容干脆问道：“那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加重我的病情。”清风说道，“上天既然让我们一家重逢，就不会再受离散之苦。我想带着清心，到一个僻静地方，过安生日子。太子殿下重情，我要是盛年请辞，他定然是不允的。但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需得找个由头远离朝政旋涡。”
“这个简单。”云容说道，“你这个咳症，需好生将养，金陵气候湿润，夏热冬冷，不适合你的休养。”
“云贵之地，气候平和，我想，对我的咳症，应该有很大的帮助。”纪清风说这话有他自己的计较。当下汉王以云南作为他的补给大后方，茶税盐税只能一时去查，要想稳住西南，需得有人像钉子一样驻守。不论私情还是公干，他都会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说的也对，云南是个风水宝地，四季如春，确实对你的咳症有益处。”云容说道，“你如今的病情已经很重，我给你开个延缓的方子，不至于无用，但也不会有太大的起色，你自行斟酌。事成之后，我再另外给你开方子。你需得感谢你妹妹，要不是她硬闯诏狱，把你捞了出来，你现在就积重难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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