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坐在院里，望着一池残荷枯叶发呆。有一人缓缓走到她身边，轻拍了一下她。
“想什么呢？”瑾华问道。
“可有碰到大嫂嫂？”踏雪被吓了一跳，捂着胸口，生怕自己动作太大。
“院里凉，进来里面坐吧。”瑾华拉着踏雪的手，往屋里走。
踏雪顺从地跟进去坐下了。上好的金屑炭呲呲作响，烧得炕上暖融融的。放眼南京，也没有几户人家用得起。她伸出手往火盆上方，炭火烧得虽旺，却有一种温润的暖意。
“可是在想去北京的事？”瑾华问道。
踏雪点了点头，说道：“他们说的都在理。纪大人在病中，合该由我哥哥一路亲送才是。但我一向散漫惯了，做不来什么生意。可是，我若是不去，他们就不能安心去云南了。”
瑾华笑道：“你不是散漫，只是没信心。去与不去，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见踏雪被说中心中疑虑，又鼓励道：“在采芝堂时，你做得很好。这些时日，瑾年也夸你能做买卖。到了北京，遇到困难，缺钱缺人，你只管找他。”
“这肯定是我哥哥游戏的一环。元嘉哥哥和赵少，早就被他算计进去了。可是赵家的生意也很忙碌，我也不能多去叨扰。”踏雪说道。
丫鬟仆从都不在，瑾华慢腾腾地翻箱倒柜，拿出了一块刻着成芙蓉样式的粉色芙蓉石，给了踏雪，说道：“这是我家的信物，在江湖上还有点用处。”
“这……”踏雪一时不知道如何感激才是。
“还有一件紧要的事，要你帮忙。我如今身子不便，这几年连着生娃娃，娘家的事管得少。近来，似有宵小蠢蠢欲动。瑾年还没当家，有人就急急忙忙钻空子了。我有一件东西，想请你北上之时，替我转交给瑾年。”
踏雪见瑾华如此庄重，又想起白家和赵家的诸多关照，忙说道：“举手之劳而已，大嫂嫂何必客气。”
瑾华笑了：“你先别急着答应，这不是普通的东西。”她拿出一个锦囊，递给踏雪，“此物乃是先秦时的虎符，这个纹路样式，世上只有这么一对。各自被硬生生拆成两份，总共就是四份。先人订下的规矩，认物不认人。持有铜虎符超过一半，便是赵家的家主，底下的掌柜伙计皆要听从号令。
我怕瑾年在路上有不测，只给了他一块，那是他手头的那份。这一块是我的份额，想这找一个不太显眼的人，给他送过去。要是我猜测不错，到济宁之前，贼人就会动手，我和瑾年已经做好了准备。万一有意外，这一块蠢物还保住他的命。”
踏雪看着这铜制的虎符，经过岁月变迁，光泽不再，却依旧是权柄的象征。虎身处被细细分割开，完全不扎，反倒莹润。虎头处经过无数摩挲，利齿早已斑驳。
“也就是说，赵少如今揣着一块虎符，若是能到济南，我把手上这块给他，旁人如何选，赵少都会是家主？”踏雪问道。
瑾华点了点头，说道：“济南是我外祖父发迹的地方，现下还有好几位德高望重的老掌柜在，他们也有一块。按照家规，年老去世的伙计手里的份额，赵家后人需高价购回。所以，他们手里的，有一些是我们的。只要到了济南，有两块虎符在身，瑾年就是当仁不让的当家人。”
当年赵老太爷得这稀世珍宝的时候，可没有把它切割，而是大大方方和白手起家的老伙计们平分产业，白纸黑字都还在的。瑾华手中原是一整块完整的虎符，她出于审慎，才令工匠切分。
赵老太爷子息不盛，只有一个精明强干的女儿，也是就瑾华和瑾年的母亲。王家有六兄弟，三郎最为英俊，年龄相近，心性又好。留在家里也没活路，入赘也不丢人了，这就是他们的父亲。
寒门子弟王三郎，是个老实人，对他的兄弟侄子多有照拂。可他的亲兄弟可不客气，吸血不说，还联合赵家族人欺晦孤儿，当真唏嘘。
只有六叔那一支，年纪小，娶妻迟，没争到什么，念着兄弟年幼时的情分，与瑾华姐弟交好。
“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外祖父的产业，一个子也没有分给他的侄子们。那些堂舅们大为光火，趁着我父母先后病逝，和我叔叔们合谋，诓骗我父亲，从老伙计手里分了那块虎符。他以为本家能帮忙看顾，不成想来的都是虎狼。我因为有白家撑腰，才免得被他们夺了家业败光。我们姐弟二人有立锥之地，实属不易。”
“我也听说过老先生的一些事迹。”踏雪说道，“挣下的泼天富贵，和那些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何他们步步紧逼？”
“我外祖父是侧室所生，冲龄之际便没了父亲。他那些哥嫂嫌他母子二人累赘，逐了出去。幸而我太祖母是个聪慧女子，不愿意不明不白被赶出去，以死相逼，让合族耆老写了断绝关系的文书。分家只有二十两银子，无奈之下自立门户。”
赵氏发家，颇有传奇色彩。
瑾华又款款说道：“孤儿寡母在县里艰难创业，就是太平盛世，都有许多不便。彼时兵荒马乱，能活下来都是侥幸。偏偏，天无绝人之路。外祖父做玉石铺子的学徒，懂得了这赌石之道，便宜买了好几座玉石矿。到我父亲和母亲手里，又买了几座煤矿。三代人艰苦经营，才有今日的成就。
但那些人嫌我父亲入赘，又嫌我母亲是女儿身，都想着来瓜分。还有人当年给的几个铜板说事，恬不知耻悉数归拢为族产。他们数次叫人，来取我们姐弟二人的性命。小雪，我是不得不防。”
他们这一支，走了几十年的大运。无奈人薄财多，形同无主肥肉。就算吃不到，亲戚们来打打秋千，也能沾点油花。
瑾华心中清楚，若不是铁矿和煤矿唇亡齿寒，当年白光未必会出手驰援。
踏雪听完这前因后果，才明白了白岭和瑾华这对夫妇，敬重有余，恩爱不足的原因了，外人看起来是模范夫妻，其中冷暖自知，平淡过日子罢了。原来瑾华早年经受这么多苦楚，早就把女儿心肠磨练成了钢筋铁骨，这种前无粮草，后无援兵的境遇，要有多坚韧才能挣出生路。
但白岭恰恰相反，他一直以来都有父母庇护。白家在靖难功劳之大，足以福泽后辈。就算是现在，忠义侯健在，白岭还是无忧无虑的大公子。白峻仕途通达，从未拖累，反是助力。这样算下来，白岭的命好。早年靠父母白得了些产业，又有荫官，兄弟出息，老婆能干。这辈子不出意外，把子女培养好，就是个清闲富贵命了。
踏雪心疼这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女子，便说道：“大嫂嫂放心，我不是赵家人，也不怎么插手江湖上的事，今日之事，只你我二人知晓。姑娘家东西多，我随便藏在一个匣柜中，想必也稳妥。一件小事而已，我再不济，也是能做到的。”
瑾华点头笑道：“我倒希望你是个赵家人。”
踏雪没听明白她的话外之音，她便接着说道：“瑾年出发前，我已经和他说过，一路小心到济南。他会在那里等你，直到你出现为止。”
“那这芙蓉石，便是密语？”踏雪问道。
瑾华摇了摇头，“你见到瑾年，就把这个给他，他就明白了。他并不知道我派了谁去，但你们见面的地方就是我家的老宅子。虎符到了，平了纷争，你便和他一同北上。”
芙蓉石是赵老太爷赚到第一笔钱的时候，亲手买下亲手雕刻的。后面成了赵家的传家之物，为的就是让子孙莫忘创业艰难。可是瑾年是取芙蓉石本意，即相许之心。沈时衡如影随形，只要不瞎，都看得出他是随着踏雪跑，不是出于伤病求医问药。只是踏雪懵懂，春江水暖，她却一无所知。
“那若是，他……”踏雪都没把“遇刺”这两个字说出口。
“你到了老宅子要是没见到瑾年，就到城南一个酒坊找罗掌柜，地址都写在这锦囊里边了。”瑾华说道，“万一……”
“要是我们二人都……想必大嫂嫂也留有后手吧？”踏雪说道。
“世人都说我机关算尽，算无遗策，可哪有事事凑巧，都能让我算准？只是有一句话，小雪，你必须记住：真遇到歹人，能弃就弃，他们要就给，千万不要逞能。”瑾华紧握住了她的手，“物件是死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踏雪明白她这个嘱托的分量之重，也知道此行的凶险。不过，从南京到济南，要是一切顺利，走陆路也需要个把月才能到。就是不眠不休守着，她也要把赵家的信物顺利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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