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的考院肃穆而庄严,青砖黛瓦间透着几分不容亵渎的威严。
许佑宁随着一众考生踏入考场,脚下青石砖冰凉,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紧绷的心弦上。四周静得落针可闻,唯有脚步声轻轻回荡。
考场内,数十张矮案整齐排列,每张案几上备好了笔墨纸砚,砚台里的墨汁是新磨的,泛着乌亮的光泽。考生们依次入座,无人敢高声喧哗,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许佑宁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指尖轻轻抚过案几上的宣纸,触感细腻,却让她莫名想起薛衍方才在马车里捏她下巴的触感。
她猛地掐了下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回神。
现在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忽然,考场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众人下意识抬头,只见一名身着靛青色官袍的男子缓步而入,身后跟着两名执笔书吏。那人面容清俊,眉目如画,却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冷意。他身形修长,肤色略显苍白,唇色极淡,整个人像是覆了一层薄霜,连日光落在他身上都显得清冷几分。
这就是考官。
许佑宁心头一凛,连忙低头,不敢多看。
那人行至主考案前,并未立刻开口,而是缓缓扫视全场,目光如刀,一寸寸刮过每个人的脸,仿佛能看透人心。
“国子监入学考,规矩有三。”
他的嗓音低沉,语调不急不缓,却莫名让人脊背发寒,“一,不得交头接耳;二,不得偷窥他人答卷;三,不得提前离场。”
他顿了顿,目光微冷:“违者,逐出国子监,永不录用。”
最后一字落下,考场内的空气仿佛凝固。
许佑宁攥紧了笔杆,指尖微微发凉。
这位考官,看着好生严厉。
那人并未多言,只抬手示意,书吏立刻将考卷分发下去。
许佑宁接过考卷,低头一看,题目竟比预想的还要难——不仅有医理辨析,还有经史策论,甚至最后一道竟是让她分析“关州大旱与朝廷赈灾之策”。
她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然而,刚写下几行字,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指尖微顿,悄悄抬眼,正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位考官,竟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案前,正垂眸看着她写下的答案。
许佑宁心头一跳,笔尖悬在纸上,一时竟不敢再落。
那人盯着她的字迹看了片刻,忽然开口:“《伤寒论》中‘太阳病,脉浮紧,无汗发热’的治法,你写的是‘麻黄汤’。”
许佑宁一怔,点头:“是。”
考官眸色微深,语气依旧冷淡:“为何不是‘桂枝汤’?”
她指尖微紧,却仍镇定答道:“‘桂枝汤’用于表虚有汗之症,此症无汗,故用‘麻黄汤’发汗解表。”
考官沉默一瞬,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终于移开。
“继续作答。”
他丢下这几个字,便转身离去。
许佑宁悄悄松了口气,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心,竟沁出了一层薄汗。
这位考官,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他的眼神……居然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不敢多想,低头继续答卷。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考官走远后,指尖轻轻摩挲着袖中的一枚银针包,粗布缝制的袋子上,绣着一株歪歪扭扭的兰草。
那正是她昨日在街头遗落的那只。
许佑宁的笔尖悬在纸上,墨汁渐渐凝聚成珠,将落未落。
考官的身影已经走远,可那股若有若无的压迫感仍萦绕在她周围。她定了定神,重新蘸墨,继续作答。
考卷上的题目一道比一道刁钻,尤其是最后那道关于关州大旱的策论,分明是在试探考生对朝局的见解。许佑宁想起前几日街头的灾民,顿时笔锋一转,写下“赈灾之策,当以活民为先”,字迹清隽有力。
忽然,一阵极轻的咳嗽声从前方传来。
许佑宁抬头,只见那位考官正掩唇轻咳,苍白的指节抵在唇边,肩背却依旧挺得笔直。他蹙眉扫视全场,目光如霜,却在掠过她时微微一顿。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许佑宁心头一跳,连忙低头,却听见考官冷淡的声音传来:"还有半个时辰。"
他的嗓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久病之人惯有的声调。许佑宁作为医者的本能让她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这人面色苍白,唇色极淡,眼下还有淡淡的青影,分明是气血不足之症。
"再看,便算你舞弊。"考官忽然开口,目光如刀。
许佑宁耳根一热,赶紧埋头答卷。
考场外,薛衍倚在国子监外的古槐树下,指尖把玩着一枚铜钱。铜钱在他指间翻飞,忽上忽下,却始终不曾落地。
"世子爷倒是悠闲。"
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薛衍头也不抬,懒洋洋道:"砚舟,查到了?"
砚舟凑近,压低声音:"那位主考官,正是陶言奚。"
铜钱"叮"的一声被捏住。
薛衍眯起眼睛,望向考场方向,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果然是他。"
"还有一事。"砚舟神色凝重,"赵家的人也在附近,看样子是冲着许姑娘来的。"
薛衍眸色一沉,铜钱在他掌心碎成两半。
考场内,许佑宁正在检查最后一道答案,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啪"的一声轻响。
她下意识回头,看见一个考生脸色惨白地站在原地,脚下是摔碎的砚台,墨汁溅了一地。
"我、我不是故意的..."那考生结结巴巴地说。
陶言奚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近前,目光冰冷:"扰乱考场秩序,取消考试资格。"
"大人!"考生扑通跪下,"学生苦读十年,就等今日..."
"带走。"
两名书吏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将人拖了出去。整个考场鸦雀无声,所有考生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许佑宁握笔的手微微发抖。这位考官行事如此果决,难怪薛衍说他"看着弱不禁风,实则一肚子坏水"。
"时间到。"
陶言奚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书吏们开始收卷,许佑宁交上考卷时,忍不住又看了考官一眼。
这一看,却让她怔住了。
陶言奚正在翻阅她的答卷,修长的手指停在关州策论那页,眉头微蹙。许佑宁清楚地看见,他苍白的手腕内侧,有一道细长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所伤。
更让她惊讶的是,他的腰间挂着一个熟悉的粗布针包。
正是她昨日遗失的那个!
许佑宁心头巨震,还未想明白其中关联,陶言奚已经合上考卷,抬眸与她对视。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像是能看透人心。
"许佑宁。"他缓缓念出她的名字,声音很轻,却让她浑身一僵,"你可以走了。"
******
许佑宁走出国子监大门时,脑子还是懵的。
那个严厉的考官竟然知道她的名字?还捡到了她的针包?
"考得如何?"
这声音带着熟悉的懒散调子,许佑宁抬头,看见薛衍倚在树下,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嘴角噙着笑,可目光却似乎越过了她肩头,定在考场方向某处。
许佑宁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国子监朱漆大门的阴影里,那个考官正负手而立。晨光为他靛青官袍镀上一层冷色,腰间那个粗布针包在风中轻轻晃动,针脚歪斜的兰草纹样格外刺眼。
他站在国子监的台阶上,也目光沉沉地望着这个方向。
不,准确地说,他是在看薛衍。
两人的视线隔空相撞,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花迸溅。
"你们认识?"她小声问薛衍。
"旧相识。"薛衍低笑,声音却冷得像淬了冰。
许佑宁一怔,她望着薛衍紧绷的侧脸,忽然意识到这两人的关系恐怕远比"旧相识"还复杂得多。
"走吧。"薛衍突然揽住她的肩,声音轻快得反常,"带你去吃城南新开的糖水铺子。"他凑近她耳边,温热呼吸掩住话语里的紧绷,"别回头,赵家的人跟上来了。"
许佑宁跟着薛衍快步穿过街巷,身后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始终未散。
“别停。”薛衍揽着她肩膀的手微微收紧,声音压得极低,“前面拐角甩开他们。”
她心跳如鼓,余光瞥见巷口闪过一道灰影,正是之前在醉仙楼外见过的赵家探子。
薛衍忽然拽着她拐进一家绸缎庄,穿过堆满绫罗的后堂,从侧门钻入一条窄巷。巷子尽头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砚舟早已候在车辕上,见他们来了,立刻掀开车帘。
“上车!”
许佑宁刚钻进车厢,就听见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薛衍反手甩出一枚铜钱,“叮”地一声击灭巷口的灯笼,黑暗瞬间吞没了他们的踪迹。
马车疾驰而去,许佑宁攥紧衣袖,指尖发凉:“赵家为何盯上我?”
薛衍眸色阴沉:“不是冲你,是冲阿丑。”
她心头一跳:“他们发现阿丑的身份了?”
“迟早的事。”薛衍冷笑,“赵鸿那条老狗,鼻子可灵得很。”
******
夜色如墨,温泉山庄却灯火通明。
许佑宁下了马车,跟着薛衍穿过竹篱小径时,远远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佑安的笑声。
“再高点!阿丑哥哥再推高点!”
转过影壁,只见佑安正坐在秋千上,小脸兴奋得通红。阿丑站在他身后,专注地盯着那晃动的绳索,每次推搡都小心翼翼控制着力道。秋千旁的梨树下,陈老正捣着药,听见脚步声后便抬头笑道:“你们回来得正好,晚饭刚......”
话未说完,佑安已经眼尖地发现了他们。小家伙哧溜从秋千上滑下来,像只小炮仗似的冲过来抱住许佑宁的腿:“阿姐!我们今天又去摘了好多山枣!”
许佑宁弯腰替他擦去额头的汗珠,余光瞥见阿丑默默把秋千稳住,又去捡佑安跑掉的一只鞋。少年粗糙的手指仔细拍去鞋底沾的草屑,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珍宝。
“阿姐快尝尝!”佑安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帕子,献宝似的展开,里面躺着几颗红艳艳的山枣,“最甜的我都给你留着呢!”
枣子被捂得温热,许佑宁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她突然喉头一哽——这样平常的温馨,竟让她眼眶发热。
暮色渐浓,厨房飘出蒸饼的香气。佑安已经趴在石凳上,对着药材叽叽喳喳问个不停。阿丑跪坐在旁,不时用树枝在地上画图解释,独眼在灯笼映照下泛着温柔的光。
许佑宁望着这一幕,忽然听见薛衍低声道:“明日入学,可准备好了?”
“嗯。”她点了点头。
夜风拂过庭院,梨树沙沙作响。明日踏入国子监,或许就能揭开更多谜团。
关于母亲,还有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真相。
厨房传来碗碟碰撞的脆响,佑安的笑声混着阿丑笨拙的解说。许佑宁深吸一口气,山枣的甜香还萦绕在舌尖。这一刻的安宁,正是她要拼命守护的珍宝。
***
晨雾未散,青石板路上还凝着露水。许佑宁站在国子监巍峨的大门前,仰头望着那朱漆匾额上“国子监”三个烫金大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荐书。
薛衍懒洋洋地倚在一旁的石狮子上,见她迟迟不动,挑眉道:“怎么,许大夫怕了?”
许佑宁深吸一口气,横他一眼:“谁怕了?”说罢,抬脚迈上台阶。
薛衍轻笑一声,慢悠悠地跟上,却在门口被守卫拦住:“这位公子可有荐书?”
他正要开口,许佑宁已经回头,冲他眨了眨眼:“世子爷,国子监可不收闲人。”
薛衍啧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封烫金名帖:“本世子奉圣谕,特来旁听。”
守卫一见那帖子上的御印,慌忙退开。许佑宁一怔,压低声音:“你什么时候……”
薛衍得意地晃了晃帖子:“昨晚进宫讨的。”
许佑宁哑然,正想再问,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嗤笑。
“哟,这不是许大小姐吗?怎么,攀上了薛世子,现在连国子监都敢混进来了?”
许佑宁脊背一僵,缓缓转身。
周冲正抱臂站在台阶下,一脸讥讽地看着她。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皆是昔日书院里与许佑宁不对付的纨绔。
薛衍眸色一冷,折扇“唰”地合拢,正要上前,许佑宁却伸手拦住了他。
“周公子。”她微微一笑,语气平静,“许久不见,你这张嘴倒是愈发臭了。”
周冲脸色一沉,大步上前:“贱人!你——”
“周冲!”薛衍寒声打断,眼底已浮起戾气。
许佑宁轻轻按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随后转向周冲,不紧不慢道:“周公子,国子监乃圣贤之地,你张口便是污言秽语,莫非是觉得令尊的侍郎之位坐得太稳了?”
周冲一愣,随即冷笑:“少在这儿装腔作势!你一个女子,凭什么进国子监?莫不是靠着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周围已渐渐聚了些看热闹的学子,闻言纷纷窃窃私语。
许佑宁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荐书,在周冲眼前一晃:“严夫子的亲笔荐书,周公子若是不识字,我可以念给你听。”
周冲脸色铁青,伸手就要去抢:“谁知道你是不是伪造的?!”
许佑宁手腕一翻,轻巧避开,顺势将荐书递给一旁的监门官:“请大人过目。”
监门官仔细查验后,点头道:“确是严夫子的笔迹,荐书无误。”
周冲咬牙,仍不死心:“就算有荐书又如何?女子入学,本就荒唐!国子监何时成了收容无能之辈的地方?”
许佑宁眸光一冷,正要反驳,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温润清朗的声音。
“国子监自开监以来,从未明令禁止女子入学。周公子此言,莫非是在质疑先贤定下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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