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许佑宁迷迷糊糊间,似乎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积雪被踩踏的咯吱声,还夹杂着几声稚嫩的欢呼。
“阿姐!阿姐!雪化了!”
佑安的声音穿透薄薄的窗纸,带着掩不住的雀跃。许佑宁皱了皱眉,下意识往被窝里缩了缩,可下一秒——
“哗啦!”
一声水花四溅的响动猛地炸开,紧接着是院子里那只芦花鸡尖锐的“咯咯”惊叫,扑棱着翅膀飞窜的声音。
许佑宁瞬间清醒,猛地坐起身,掀开被子就往外冲。
院子里一片狼藉。
积雪已经开始消融,屋檐上的冰溜子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青石板上湿漉漉的,映着晨光闪闪发亮。
罪魁祸首正赤着脚站在院子中央,裤腿卷到了膝盖,手里还拎着一只木桶,正兴奋地踩着水坑,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那只芦花鸡被他吓得满院子乱飞,羽毛扑棱得漫天都是,而角落里的小菜圃更是遭了殃——佑安不知何时挖开了冻土,泥巴糊了满手,脸上还蹭了几道黑印子。
“许佑安!”许佑宁倒吸一口凉气,“你干什么呢!”
佑安听见她的声音,猛地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阿姐!雪化了!你看,水坑!”说着,他又狠狠踩了一脚,泥水“啪”地溅上他的裤腿,也溅到了许佑宁的裙角。
许佑宁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额角突突直跳的青筋。
“你……先把鞋穿上。”她咬牙道。
佑安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光脚丫,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笑嘻嘻道:“我不冷!”
许佑宁扶额,快步走过去,一把拎起他的后领子,像提溜一只不听话的小猫似的把他拽到屋檐下的台阶上。
“站好,不许动。”她板着脸命令道,转身回屋去拿布巾和干净衣裳。
等她再出来时,佑安倒是乖乖站着没动,可那只芦花鸡已经飞上了矮墙,正歪着头打量他们,一副随时准备再逃的架势。而院子里的水坑被佑安踩得更加泥泞,连带着她昨晚晾在竹竿上的几件衣裳也被溅上了泥点。
许佑宁闭了闭眼,默念三遍“这是亲弟弟,打不得”,才蹲下身,用布巾给佑安擦脚。
“阿姐,今天是不是不用穿厚袄子了?”佑安扭了扭脚趾,笑嘻嘻地问。
“穿。”许佑宁头也不抬,“化雪天最冷,你要是敢冻着,我就把你塞药罐子里煮了。”
佑安缩了缩脖子,但很快又兴奋起来:“那我能去河边看冰化了没吗?陈爷爷说冰化了就能捞小鱼!”
许佑宁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他:“你先把这院子的泥巴收拾干净,再说别的。我待会儿还要去学堂,你别再捣乱了。”
处理好佑安后,她正打算梳洗更衣去学堂,院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头望去,只见夫子家的小书童阿元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还冒着汗。
“许、许姑娘!”阿元扶着门框喘气,“夫子染了风寒,今、今日不用去学堂了!”
许佑宁一怔,连忙问道:“夫子病得可重?要不要请陈老去看看?”
阿元摆摆手:“不碍事的,就是着了凉。夫子说让大家温习《孟子》,明日还要继续抽查。”说完,他朝佑安做了个鬼脸,又一溜烟跑走了。
佑安欢呼一声:“阿姐今天不用去学堂啦!”
许佑宁却皱起眉头。夫子一向身体硬朗,怎会突然病倒?她想起昨日在济世堂见到的那位咳得厉害的老先生,莫不是染了时疫?
正思索间,院墙外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接着是某人刻意压低的清嗓声。
“咳咳。”
转头只见薛衍正站在院门外,一身月白色锦袍,发束玉冠,手里还摇着把折扇,装模作样地扇着风,也不嫌冷。
她挑眉一笑,随即调侃道:“世子殿下,你这是又打算去勾引哪家姑娘?”
薛衍合上折扇,装模作样的朝她一拱手:“听闻今日学堂停课,特来邀许姑娘同游城南新开的书肆。”
佑安闻言立刻蹦跳着跑过去:“薛大哥!我也要去!”
薛衍笑着揉了揉佑安的脑袋:“自然要带我们佑安一起。”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包糖炒栗子,“饿了没,先垫垫肚子?”
佑安欢呼着接过,迫不及待地剥开一颗塞进嘴里。
许佑宁看着这一幕,无奈地摇摇头:“世子消息倒是灵通。”
薛衍得意地扬起下巴:“瑢王府的眼线可是遍布永安城……”见许佑宁瞪他,又赶紧补充道:“我开玩笑的,是砚舟早上出门碰见阿元了。”
许佑宁本想拒绝,可看着佑安期待的眼神,又想起今日确实无事,终于点了点头:“那等我换身衣裳。”
转身回屋时,她没看见薛衍脸上得逞的笑容,也没注意到他手腕上正戴着她昨日给的护腕,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青色。
许佑宁换上了件淡青色的棉布衣裙,袖口绣着几枝细嫩的兰草。她对着铜镜将长发挽起,用根木簪固定,又取出一方素净的帕子掖在腰间。
走出房门时,她看见薛衍正蹲在院子里,耐心地教佑安用草茎编蚱蜢。阳光透过梨树枝桠,斑驳地洒在两人身上,薛衍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翻动着草叶,时不时被佑安笨拙的尝试逗笑。
“阿姐你看!薛大哥教我的!”佑安举起一个歪歪扭扭的草编,献宝似的跑到她面前。
许佑宁接过那个勉强能看出形状的小玩意,笑着揉了揉弟弟的头发:“编得真好,佑安真厉害。”
薛衍站起身,阳光在他身后镀上一层金边。他目光落在许佑宁身上,微微一怔,随即笑道:“阿宁今日格外好看。”
许佑宁耳根一热,别过脸去:“你又瞎说什么!”她转身去拿挂在檐下的药篮,“正好要去城南,顺路给王婆婆送些止咳的药。”
薛衍快步上前接过药篮:“让我来拿吧。”他的手指不经意擦过她的指尖,两人都是一愣,又同时别开视线。
三人出了院门,沿着湿润的青石板路往城南走去。雪水消融后的街道上积着大大小小的水洼,佑安贪玩,专挑这些水洼踩。
“佑安,又淘气了,小心着凉。”许佑宁刚要制止,薛衍却已经蹲下身,将佑安背了起来。
他轻松地将小家伙托在背上,转头对许佑宁眨眨眼,“这样就不会弄湿衣裳了,别担心。”
佑安兴奋地搂住薛衍的脖子,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转过街角,一阵甜香扑面而来。路边的糕点铺刚出炉的红糖糕正冒着热气,糕体上还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黑白芝麻。
“想吃吗?”薛衍注意到许佑宁的目光。
她连忙摇头:“不用……”
话未说完,薛衍已经掏出铜钱买了三块,用油纸包好递给她:“快趁热吃。”
红糖糕的香甜在口中化开,许佑宁小口咬着,忽然想起什么:“你今日怎么没带砚舟出来?”
薛衍正把糕点掰成小块喂给背上的佑安,闻言笑道:“给他放假了。那小子天天念叨着想回乡下看祖母,正好趁今日让他去。”
许佑宁点点头,忽然发现薛衍的袖口沾了点红糖糕的碎屑。她下意识伸手想帮他拂去,却在半路停住,转而指了指:“你这里沾东西了……”
薛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突然凑近,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她手中的糕点!
“你干嘛!”许佑宁瞪大眼睛惊呼一声,脸颊瞬间飞红。
“嗯……好吃。”薛衍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背上的佑安不明所以,也跟着笑起来。
许佑宁又羞又恼,正要说话,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撞开人群,朝他们这个方向狂奔而来,身后追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
“快拦住他!偷东西的小贼!”
薛衍眼神一凛,迅速将佑安放下,护在身后。眼看着那小乞丐就要撞上许佑宁,他一个箭步上前,却在看清对方面容时愣住了。
那是个是跟佑安差不多大的孩子,瘦得皮包骨头似的,脸上满是淤青,最令人心惊的是,他右眼上有道狰狞的伤疤,已经结痂的伤口还在渗着血,模样看着甚是可怜。他惊恐的望着薛衍几人,怀里似乎还紧紧抱着一个馒头。
就在这愣神的刹那,那群人已经赶到,为首的壮汉一把揪住那孩子的头发,恶狠狠道:“小杂种,我看你这次还往哪跑!”
许佑宁看着那孩子既害怕又绝望的眼神,心头猛地一颤,不由得上前一步护住了他:“等一下,这位大哥,这孩子偷了什么?我替他赔。”
壮汉打量着她朴素的衣着,嗤笑道:“就你?这小畜生天天来我酒楼偷吃!昨日才偷了一整只烧鸡!今天又来偷,好不容易被我逮住!”
薛衍眼神一冷,正要开口,许佑宁却已经解下腰间的荷包:“这里面有三钱银子,你看下够不够。”
壮汉一把抢过荷包,掂了掂分量,这才松开孩子的头发:“算你走运!”临走前还狠狠踹了那孩子一脚,“再让老子看见你来偷东西,就打断你的狗腿!”
那孩子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怀里的馒头已经沾满了泥土。许佑宁蹲下身,轻声道:“没事了,他们已经走了。”
他缓缓抬起头,完好的左眼里满是警惕与害怕。许佑宁这才发现,他怀里护着的不是馒头,而是一块已经发硬的馍。
“你的眼睛受伤了……”她心疼地看着那道伤口,“需要赶紧处理一下。”
孩子小小的身体猛地往后缩了缩,突然跳起来就要跑。薛衍眼疾手快地拦住他:“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许佑宁从药篓里取出金疮药:“让姐姐帮你处理伤口,好不好?不然会化脓的。”
或许是她的声音太温柔,那孩子终于慢慢安静了下来,许佑宁才小心地开始为他清理伤口。
“你叫什么名字?”她边涂药边问。
孩子沉默了很久,才哑着嗓子回答:“……阿丑。”
许佑宁手上动作一顿:“谁给你取的名字?”
“他们都这么叫我。”阿丑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
薛衍皱起眉头,佑安却突然凑过来,把自己没吃完的红糖糕塞到阿丑手里:“阿丑哥哥,这个给你吃!我叫许佑安,你叫我安安就好!”
阿丑呆住了,脏兮兮的小手捧着那块递过来的糕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许佑宁看着他,忽然做了个决定:“阿丑,你愿意跟姐姐去医馆吗?”
薛衍惊讶地看向她,许佑宁却只是温柔地替阿丑拂去脸上的尘土,轻声道:“在那里,你不会挨饿,不会再有人打你,你也不用再去偷东西了。”
阿丑的独眼里渐渐泛起水光,他紧紧攥着那块桂花糕,终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许佑宁轻轻握住阿丑的手,发现孩子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掌心布满粗糙的茧子和细小的伤痕。她心中一酸,抬头对薛衍道:“今日恐怕去不成书肆了,我得先带他去济世堂。”
薛衍点点头,二话不说将佑安抱起来:“我也同你们一起去。”
阿丑怯生生地跟在许佑宁身后,走路时一瘸一拐,右腿似乎也有伤。许佑宁放慢脚步,时不时回头看他,生怕他跟不上。
“疼吗?”她轻声问。
阿丑摇摇头,却又在下一瞬因为踩到石子而踉跄了一下,疼得小脸煞白。许佑宁蹲下身,轻轻卷起他的裤腿——膝盖上一大片擦伤,已经结了血痂,但边缘有些发红,显然是感染了。
薛衍眉头紧锁,四下看了看,突然大步走向路边的一个馄饨摊,跟摊主说了几句,掏出几个铜钱。片刻后,他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回来,递给阿丑:“先吃点东西吧。”
阿丑盯着那碗馄饨,喉头滚动,却不敢伸手。许佑宁接过碗,轻轻吹凉,送到他嘴边:“吃吧,小心烫。”
孩子这才小心翼翼地捧住碗,起初还小口啜饮,后来实在饿极了,狼吞虎咽起来,滚烫的汤汁溅到手上也顾不上。许佑宁看着他,眼眶微热。
“不用急,慢点吃,小心呛着。”她柔声道。
阿丑的动作忽然顿住,他抬起头,那只没受伤的左眼里盈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许佑宁用袖子轻轻擦去他嘴角的油渍,笑道:“走吧,姐姐带你去医馆。”
一行人穿过城南熙攘的街道,阿丑紧紧攥着许佑宁的衣角,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仿佛随时准备逃跑。佑安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冲他笑,像是想让他安心,可阿丑仍旧紧绷着身体,像只受惊的小兽。
济世堂的门前依旧排着长队,阿福正站在门口维持秩序,一抬头瞧见许佑宁,眼睛一亮:“佑宁姐!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
话未说完,他目光落在阿丑身上,声音戛然而止。
许佑宁轻轻拍了拍阿丑的肩,对阿福道:“这孩子受了伤,我带他来让陈老看看。”
阿丑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下意识往许佑宁身后缩了缩,独眼里的警惕更深。薛衍见状,不动声色地往前站了一步,挡在他和人群之间,低声道:“别怕,没人会伤你。”
阿丑抬头看他,嘴唇抿得发白,没说话。
济世堂内,陈老正在给一位老妇人把脉,见许佑宁带着个陌生孩子进来,眉头微皱:“佑宁丫头,这孩子是?”
许佑宁牵着阿丑上前,轻声道:“路上遇见的,伤得不轻,您给瞧瞧。”
陈老目光落在阿丑右眼的伤口上,神色一凝,立刻放下手中的笔,招手道:“过来,好孩子,让爷爷给你看看。”
阿丑却猛地后退一步,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呜,像是受伤的小兽在警告靠近的人。
许佑宁蹲下身,与他平视,声音放得极轻:“阿丑,这位是陈爷爷,是大夫,他会帮你治伤,不会疼的。”
阿丑的独眼颤了颤,半晌,才极缓慢地挪动脚步,走到陈老面前。
陈老仔细检查了他的伤口,眉头越皱越紧:“这伤……不是摔的。”
薛衍眼神一冷:“是被人打的?”
陈老没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拨开阿丑额前的碎发,露出更多淤青和结痂的旧伤。他叹了口气,对许佑宁道:“丫头,去拿金疮药和细布来,再煮一锅艾草水,伤口得先清理干净。”
许佑宁点头,转身去药柜取药。薛衍则守在一旁,目光沉沉地盯着阿丑的伤,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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