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冰冷、像是霜一样,我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月光。曾落在父辈眼睛的月亮,今日仍旧在我头顶升起。而此时此刻发生的,不过是很久之前就开始的一个延续而已……”
——《不知名手记》
我初次遇见特里安·维尔利斯,是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那年我二十一岁,也可能是二十二岁,记忆已经模糊了。当时我在帝都多兰特的一间小诊所工作,诊所门前是那条遇见雨雪便会化作泥潭的王座路——贫民区的王座路。每逢冬季,我们接待最多的就是摔伤的病人,滑腻的肮脏冰面像是命运设下的卑劣陷阱。
而在城市另一端,真正的王座也在不断倾覆。统治者们接连摔倒,新面孔在黄金宫殿里昙花一现。不过说真的,头顶王冠的是谁,对我们这些在王座路的泥泞里挣扎求生的人来说,又有什么要紧呢?
那个风雪交加的傍晚,特里安·维尔利斯捂着流血的伤口走进诊所时,我刚在助手罗贝托的帮助下,锯断了木匠的手臂。他喝了太多酒,整条右臂卷进了齿轮机,骨头和皮肉被绞得一塌糊涂。工友们用沾满木屑的麻袋按住伤口,把他抬来时,麻袋已经和暗红的血肉冻在了一起。空气里弥漫着鲜血、酒精和锯末的混合气味。
青年显然被眼前血腥的场景吓到了,在门口僵立了几秒,才迟疑地开口。他的声音因寒冷而有些发颤,却依然保持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礼貌:“晚上好,医生。我的伤口……可能需要缝合,您现在有时间吗?”
他标准的多兰特口音,让我不由得从木匠痛苦的呻吟中抬起头,多打量了他几眼。
这位年轻人看上去顶多十**岁,或者更小。穿着一件质地精良却因为没有打理而显得皱巴巴的黑色大衣,浅金色的头发被风雪吹得凌乱不堪,皮肤是因失血而呈现的苍白。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像是两颗浸在冰水里的绿色玻璃珠子。
“请坐在椅子上先等待一分钟。”
我的声音疲惫沙哑,但足够清晰。年轻人顺从地点点头,退到墙边那张旧椅子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减轻腹部的压力。
我让罗贝托处理木匠最后的包扎和清理,自己走到角落的水盆边,用刷子仔细刷洗指甲缝里的血污。擦干手后,我走到年轻人面前,在他面前蹲下。
他松开了捂着伤口的手。大衣和里面的衬衫被划开了一道整齐的口子,伤口不深,但很长,仍在缓缓渗血。
“需要缝合几针。”我站起身,开始准备器械和肠线,“怎么弄的?”
他浅金色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混合着痛苦与顽皮的笑容。即使已经过去几个世纪,我仍旧记得那个笑容,属于特里安的标志性笑容。他笑着露出尖牙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拒绝他,没有人会不爱他。
“为了一位……嗯,热情的女士,”他声音带着失血者的虚弱,但语调故作轻快,“和一位不太友好的丈夫,发生了一点分歧。”他指了指自己的伤口,“我的运气……稍微差了点。”
我消毒的手略微一顿。为了女人动刀子,这戏码我见得多了。可这故事从他嘴里讲出来,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不过,人总是复杂的。
我开始为特里安清理伤口。他身子绷得紧紧的,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随口问道:“您住在附近吗?”“我刚从圣因斯卡利回来,住在鲜花广场附近的旅馆里。兰顿?似乎是叫这个名字,哦,天啊,请您轻一点,我感觉我的肠子露出来了。”
“放轻松。”我准备开始缝合,针尖尚未触及皮肤,他便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等等!”他的声音都变了调,身体下意识地后仰,试图远离那根针,“您不能就这么缝!我需要麻药……或者,来点烈酒也行?求您了。”
我起身从柜子里取出半瓶葡萄酒,给他倒了一杯。他接过去仰头灌了一大口,深吸一口气,目光恰好落在我染血的衣袍铭牌上。“开始吧,狄兰·埃文斯医生。”他语气里带着一股酒精催生出的、视死如归的勇气。
我拿起针,在穿入他皮肤前例行公事地问道:“您叫什么名字?”
“特里安·沃柯。”他回答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但在那之后,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迟疑。
伤口很快缝合完毕,我看了看他腹部的伤,不久之后它将变成一道伤疤,或深或浅伴随他一生。
随后特里安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只掏出一枚硬币。他尴尬地笑了笑,随即看也没看,便从指间褪下一枚戒指,动作利落得近乎满不在乎。“我用这个抵账,如何?”他将那枚戒指递到我面前。
我拒绝了他,一是戒指的价值远大于诊费,二是那是他手上最后一枚戒指。“这个太贵重了,如果忘记带钱,等您方便的时候,再送过来就行。”特里安没有再推辞。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绿色的眼睛里情绪难辨,向我表示了感谢,随即推门离开了诊所。
窗外开始飘雪,时不时传来马车碾过王座路冻泥时,沉闷而规律的轱辘声。木匠口齿不清地在和我的助手抱怨生活,我想象那个年轻而落魄的身影,正独自穿过一个又一个昏黄而冰冷的路灯,走向他位于鲜花广场的、临时栖身的旅馆。
至于他最终有没有回来归还那笔微不足道的诊费,我的记忆早已模糊。但这并非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是因为我们下一次的相遇来得太快,太过惊人,使得这区区几个硬币的债务,彻底失去了被记挂的意义。
再次见到他,是在整整一个月之后,在三号码头附近的酒馆里。
那天恰逢帝国诞辰的前夕,平日里充斥着酒精与粗野吆喝的昏暗空间,被强行挂上了些廉价的彩旗与塑料花环。这些鲜艳却单薄的装饰,在油腻的烟雾与昏黄的光线下,非但没能增添几分喜庆,反将周遭的破败与混乱衬得更加不伦不类,像是一场仓促而蹩脚的滑稽戏。
酒馆老板罗杰斯坐在吧台后,一边擦拭着玻璃杯,一边冲我抱怨道:“就像是在发臭的咸鱼框里撒上了香料,市政厅那帮老爷们,就爱搞这种表面光鲜的蠢事。”
我端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没有接话。我不想承认自己正坐在一个“发臭的咸鱼筐”里,但对他后半句的评判,心底并无异议。
酒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猛地被人撞开了,一大群喧哗嬉笑的酒客像潮水般涌了进来,其中多数都是附近的熟面孔。他们目标明确地簇拥着,迅速向吧台这边移动,那股欢腾、粗野的活力像一道热浪,瞬间点燃了原本有些沉闷的空气,连角落里那些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老主顾,也纷纷投来了混杂着好奇与兴奋的目光。
如果你在这片街区生活过,只消一眼就能明白他们在干什么。这是流行于码头区各酒馆之间的一种残酷游戏——我们私下里称之为“酒馆轮盘”。规则简单而疯狂:两名对决者各自掏出赌注,然后开始一家接一家地“扫荡”酒馆。在每一家,他们都必须当场灌下三杯本店最烈的酒,直到其中一人彻底醉倒,不省人事。胜者不仅可以拿走对手押上的全部赌注,更能赢走周围看客们下注的彩头。
酒馆老板罗杰斯兴奋地取出几个沉甸甸的大玻璃杯,准备迎接这场疯狂的赌局。我无意卷入这喧闹,正打算给汹涌的人群让出位置,然而,就在视线扫过那群喧哗者的瞬间,一抹熟悉的浅金色攫住了我的目光。
是特里安。仅仅一个月,他看上去比在王座路诊所时更加落魄。那件质料精良的黑色大衣如今沾满了污渍,浅金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不知是汗水还是泼洒的酒液。他烂醉如泥,几乎无法站稳,全靠两位同样摇摇晃晃的“同伴”半拖半架着。他就像一具被酒精抽空了骨头的玩偶,被这股混乱的潮水推搡着,踉踉跄跄地栽到吧台边,然后用手肘死死抵住台面,才勉强支撑住自己不至于滑落到地上。
他的对手——一个满脸通红的中年男人——状态也没好到哪里去,眼神涣散,不住想往地上躺,显然也已到了极限。周围的看客们发出更加响亮的鼓噪和口哨声,胜负即将揭晓。
我下意识想喊停这场闹剧,但并没有行动。这与我无关,我已经习惯了不再去管别人的闲事。在这里,没人贩卖同情心。
“让我也来加个注!”酒馆老板罗杰斯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僵持,他熟练地倒满几杯烈酒,浑浊的液体在烛火下泛着光。他先是看向那个中年男人,语气带着熟稔:“汤普森,你说我加给你,还是加给这位小伙子?”
汤普森死死握着酒杯,喉结滚动,脸色由红转青,似乎下一秒就要连带着胃液和尊严一起吐出来了,根本无力回答。
“好吧,看来我要加给后起之秀了。”罗杰斯耸耸肩,目光转向那个倚着吧台、勉强站立的浅金色头发的青年,带着一种审视货物般的兴致,“喂,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莫林,先生。”
特里安——或者莫林,或者其他什么名字的青年,接过了罗杰斯递来的钞票。就在他抬手的一刹那,我看见:他手上空空如也,那最后一枚戒指,也不见了。
“为了……呃……”特里安直了直身体,声音含糊不清:“为了帝国……永恒的荣耀!”
这声荒谬的祝酒词像投入沸油的冷水,瞬间引爆了周围看客更狂热的欢呼。汤普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致敬”弄得一愣,动作僵住了。
而特里安,趁着这短暂的间隙,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一把抓起了面前的酒杯。没有丝毫犹豫,仰起头,“咕咚咕咚”几声,喉结剧烈滚动,那杯号称酒馆最烈的“船锚”,被他像喝水一样灌了下去。空酒杯被他“哐当”一声砸在吧台上。
整个酒馆安静了一瞬。
然后,是汤普森。他仿佛被特里安这最后一击彻底抽干了力气,那杯举到唇边的酒终究没能喝下去。他身体像一袋湿面粉般软倒,顺着吧台滑落到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寂静被更大的喧哗取代。有人欢呼,有人咒骂着输掉的钱,有人冲上去围住了胜利者。
特里安站在原地,身体晃了晃。那个支撑着他的气力仿佛随着酒精的灌入而消散了。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白。他绿色的眼睛里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仿佛看向遥远虚空的茫然。
他用一种缓慢的动作,弯下腰,抽走汤普森胸前皱巴巴的钞票,跟自己手里的合在一起。随后,他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将这代表着胜利的纸片,狠狠地扔向空中。“拿去吧。”纸币在空中散开,像一群被惊动的、颜色灰暗的蝴蝶,在酒馆浑浊的灯光和烟雾中,缓慢地、飘飘悠悠地四散纷飞。
一瞬间,欢呼、咒骂、惊叫——所有声音混合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人们像饥饿的兽群扑向猎物,争先恐后地弯腰、跳跃、抢夺那些飘落的纸钞。椅子被撞倒,酒杯被打翻,场面彻底失控。
而这场混乱的始作俑者,只是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挥霍后的空虚,只有一片彻底的、燃烧殆尽后的灰白。
然后,那支撑着他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他的膝盖一软,身体向前栽去。
我没有丝毫犹豫,在他彻底摔倒在地之前,一个箭步上前,用肩膀顶住了他下滑的身体。他的重量几乎全部压在我身上,冰冷,绵软,像一袋没有骨头的湿沙。
“帮我一把!”我朝罗杰斯喊道,同时用力架起特里安几乎要滑落到地上的身体。
罗杰斯从震惊中回过神,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看着那群为了散落钞票厮打在一起的酒客,爆发出一阵洪亮的大笑。“哈哈!有意思!”
他一边笑着,一边灵活地绕过吧台。他壮实得像一头直立行走的棕熊,动作却出乎意料地敏捷。他粗壮的手臂只一伸,便像铁钳一样拎住了特里安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将年轻人大部分重量扛在了自己肩上。
“清场了!最后一轮算我请!都给我滚出去抢!”罗杰斯对着满屋子的混乱吼了一嗓子,声音如同闷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所有人都知道,敢在这里闹事的下场就是被扔进海里喂鱼。一些尚存理智的人意识到再也捞不到好处,开始涌向门口,而另一些醉的严重的,则被酒馆两位伙计毫不留情的扔在街上。
罗杰斯将特里安扶进靠近壁炉的软皮革椅子里,粗壮的手臂环抱在胸前,低头打量着昏迷的特里安,对我说:“狄兰,看见没?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我有点喜欢这小子了。”
我没接话,看着狼藉的酒馆地面——翻倒的椅子、破碎的玻璃杯、以及几张被踩脏的、无人理会的零散纸钞。“说吧,打算把这麻烦精弄哪儿去?”罗杰斯用靴子拨开脚下的障碍物,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你的诊所可不近,拖着这么个活死人,够你受的。”
“罗贝托一会儿来接我,我先带他回圣玛丽大街。”圣玛丽大街25号。那栋房子至今仍登记在父亲名下。自从三年前那场将一切卷入深渊的船难后。我宁愿蜷缩在诊所阁楼那张窄小坚硬的床上,在王座路永不停歇的车轮与醉汉的喧嚷中入眠,也不愿回到那宅邸,去面对那巨大、空洞、足以吞噬心跳的寂静。
“好吧,”罗杰斯咧嘴笑了笑,那笑容在跳动的炉火映照下显得有些复杂,“医生又发善心了。”他没再说什么,只转身从吧台后面摸出半瓶看起来不错的威士忌和两个还算干净的杯子,冲我晃了晃。
“看来还得等一会儿。陪我再喝一杯,算给这疯狂夜晚收个尾。”
没过太久,助手罗贝托就裹着一身寒气推门进来了。这个可靠的年轻人脸上带着惯常的谨慎,他一眼就看到了瘫软在椅子里的特里安,又看了看我,什么也没问。
“帮我把这位先生扶到车上去,小心些。”我放下酒杯。罗贝托和我一起,费力地将特里安架起来,挪向门外。罗杰斯靠在吧台上,朝我们挥了挥手算是道别。
他们在我的梦里呆了很久,我想让他们诞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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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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