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铺着薄雪的街道上缓慢行驶,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单调的轱辘声。圣玛丽大街25号很快到了。那是一栋三层高的砖石建筑,我遣散了之前的佣人,独留下琼斯太太日常打扫,此刻灯火尽熄,她已经早早入睡了。
我和罗贝托费力地将特里安安置在一楼的客房里。壁炉冷清,这位客人很有礼貌的没有抱怨屋内的寒意。
我就着烛光,开始检查特里安的状况。好在除了过度饮酒外,并没有发现发热或其他创伤的迹象。
我与罗贝托轻轻带上客房的房门,来到隔壁的小会客厅。壁炉里只剩零星余烬,在昏暗中明明灭灭。
罗贝托压低声音:"九点左右,雷吉又去了诊所。"
"他们把城市变成战场,四处制造爆炸与骚乱。"我的声音干涩,"我不会帮助他,这是毫无意义的。我们的国家不会再回来了,那些牺牲只会带来更多牺牲。"
助手沉默地点点头,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雷吉、罗贝托和我,我们都来自那个如今已在地图上被抹去的国家。不过我比他们幸运些——如果这能称作幸运的话。
我九岁那年,我随父亲举家迁来了多兰特。
如今我对故乡的全部记忆,只剩下诺森市那永远铅灰色的天空,和无数尖顶教堂在暮色中响起的钟声。
战争爆发后,我每天都能在多兰特晨报上读到捷报。帝国的军队势如破竹,接连攻陷一座座我曾经熟悉的城市。每当读到那些地名——我曾经去过的小镇,听说过的大教堂,课本上读到的古战场——我都会陷入一种奇怪的恍惚。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我拿着帝国的身份证明,在多兰特行医纳税,却为每一个沦陷的故乡城市感到隐秘的刺痛。
那感觉就像看着一栋熟悉的建筑在你面前缓缓崩塌,而你站在安全距离外,既为它的毁灭感到心痛,又为自己不在其中而感到一丝可耻的庆幸。
你们可以尽情地鄙夷我。说实在的,我从不为那些统治者的失败感到遗憾——尤其是那些沉迷于虚幻荣光却手握权柄的贵族。他们施加给平民的痛苦,并不比任何外敌来得少。在我九岁离开诺森时,那座城市就已经是一座被绝望浸透的坟墓。
可民众为了自己的家园做出的牺牲......那是另一回事。
雷吉和罗贝托仍在尝试这种牺牲,他们在用自己微弱的力量阻挡历史洪流。现在回想起来,我一直是个悲观主义者。
第二天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积尘的窗格,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我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才清醒过来,目光掠过房间里熟悉的陈设——橡木衣柜、褪色的挂毯、满满当当的书架——一阵尖锐的恍惚攫住了我。
有那么一个危险的瞬间,我几乎听见妹妹清脆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听见她用带着撒娇意味的嗓音喊我吃早饭,仿佛父母此刻就坐在楼下的餐桌旁,等待着我。
这幻觉带来的痛苦如此真切,我几乎是逃避般地重新躺倒,用枕头蒙住了头。
然而,另一阵声音穿透了这自欺的屏障。
是笑声。
一阵爽朗、毫不节制的笑声,在空旷宅邸的寂静中回荡,显得既不合时宜,又生机勃勃。而且,这笑声似乎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我终于认命地起身,随意披上衣服,循着那声音走上二楼。越靠近餐厅,空气中甜腻的蜂蜜香气便越发浓郁,其间还夹杂着琼斯太太轻快的哼唱——已经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早晨了?
我推开餐厅厚重的木门。
最先闯入视野的,是特里安那一头过于耀眼的浅金色头发,在晨光中几乎像是在发光。他一改昨夜的癫狂与落魄,此刻正清醒的坐在餐桌另一头。我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着一件我早些年穿的亚麻衬衫,袖子对他来说略微短了一截,露出了清瘦的手腕。
琼斯太太背对着我,正将一份煎蛋放在他面前,被他刚才的某句话逗得前仰后合。
特里安率先看见了我。他抬起头,那双绿色的眼睛清澈明亮,全然不见昨日的浑浊。他冲我扬起一个无比自然的微笑,仿佛我们已是相识多年的老友,而此刻,我才是那个误入这场和谐早餐的局外人。
“早上好,狄兰医生!”他的声音轻快,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希望我们没有打扰到您的清梦。琼斯太太的厨艺真是令人惊叹。”
“哦,狄兰,我的孩子。”琼斯太太放下餐盘向我走过来,拥抱了我。“你的房门锁着,所以我没有叫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瞧瞧你,又瘦了。夫人……”
她的话戛然而止,那只抚着我脸颊的手微微发抖。她从母亲还是少女时便跟在身边,见证了母亲从天真烂漫到为人妻母的每一个重要时刻。当年因为我摔断腿需要照顾,她错过了那趟致命的航行——那是她唯一一次离开母亲身边。
“昨晚睡得有些晚,不碍事。您最近身体还好吗?”我轻轻带过这个话题。
“我有什么好记挂的。”她已经换上那副熟悉的、带着些许责备的关切神情,“你要回来住,该提前告诉我一声的。我也好去市场买些新鲜的菜。现在倒好,”她看向餐桌,声音略带歉意,“这样招待客人实在不像话。”
“请千万别这么说,”特里安立即接话“这馅饼简直棒极了。说真的,我很久没尝过这么温暖的味道了。”
漂亮的像是天使,嘴甜的乖孩子,特里安彻底俘获了琼斯太太的心,连声说着要再去给他添杯热茶。
趁着琼斯太太转身的间隙,特里安朝我眨了眨眼,声音压低却清晰:“医生,你又一次拯救了我。”
“我只是不想在帝国诞辰这天让别人看见你被冻死在雪地里。”我端起咖啡,语气平淡,“这样做岂不是让国家蒙羞?”
特里安闻言笑了,撇了撇嘴,怪声怪气的说道:“去他的帝国诞辰。”
这时琼斯太太端着茶壶回来,我顺势问道:“你住在哪里,莫林先生?一会儿我可以送你回去。”
青年握着叉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摆摆手:“叫我特里安就好了。”他抬起眼睛,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一个人可以有很多个名字,不是吗?”
“当然,”我抿了口咖啡,“这是每个人的自由。”
阳光在银质餐叉上跳跃,他忽然话锋一转:“狄兰医生的家境看来不错,为什么会选择在贫民区开诊所?”
我放下杯子,瓷器与木桌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租金便宜。”我的目光扫过餐厅里那些昂贵的家具,“至于这些——都是我父亲的。”
“这点我们倒是相同,不过我的父亲太过严厉,我实在不喜欢他。”他放下餐具,动作优雅,“实际上,我没有地方可去,而且我很喜欢这栋房子——它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气息。如果你愿意施舍我一个房间,那将是对我的第三次拯救。我愿意支付您房租。”
“我甚至不知道您的真实名字。”
“特里安·维尔利斯。”
他说出这个姓氏时,表情相当不自然,薄薄的嘴唇微微扭曲,仿佛从嘴里吐出一根针。
维尔利斯。
我在心中默念这个姓氏,清楚知道它代表着什么。在帝国版图上占据着不可忽视的位置——家族产业从北境的矿场延伸到南方的造船厂,世代持有封地和私人军队,是帝国最有权势的军事贵族之一。
一个本该身处权力核心的名字,如今却从一个流落街头的青年口中,以近乎耻辱的方式吐露。
几乎就在瞬间,一个决定在心中成形,魔盒被我亲手打开。
当时的我,被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日夜啃噬。那痛苦源于家人的失踪,更源于自己的无力。
我将其深埋心底,用日复一日的忙碌来麻醉自己,它却像暗处的脓肿般不断膨胀。此刻,特里安的出现,他吐露的姓氏,像一根精准的针刺破了这脓包——剧烈的刺痛之后,内心反而呈现出一种冷酷的清明。
说到底,我是抱着利用的心思应允他的。从第一眼在王座路的诊所见到他,看到他眼中那与落魄外表不符的光芒时,我就预感到他将会坐在我身旁。
后来有人告诉我,这种在绝境中嗅到转机、并毫不犹豫伸手抓住的本能,是我的天赋。不过那已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三楼有间朝南的客房,采光很好。”我终于说道,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寻常的寒暄,“但我要提醒你,那里的水管偶尔会发出怪声,希望不会打扰到你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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