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安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正好。我也经常发出各种怪声——饿了的、渴了的、或者单纯想抱怨的。”
“你会喜欢那个房间的。”琼斯太太的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轻快，她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眼里闪烁着真切的笑意，“就是我得先上去收拾收拾，可不能让你看着像个杂物间。”
她话语中的热切几乎要满溢出来——这座房子寂静了太久，她早已受够了自己孤独的回声。
当钟声敲响八下，我离开了餐桌，走到窗前。窗外，帝国诞辰的庆典正上演：天空蓝得像一块虚假的幕布，孩子们挥舞着彩旗行走在街头，他们稚嫩童音所唱的赞歌被风送进来。
我在一片喧嚣中，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罗贝托迟到了。
他必然和雷吉在一起。在这样的日子，那两个人会做出什么事？我几乎能看见——中央大街上人头攒动，欢呼的浪涛之下，他们像两块沉默的礁石，怀揣着比匕首更冷的决心。
“你经常这样吗？”特里安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我猛地回神，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正顺着我的目光望向窗外。
“什么？”
“用这种参加葬礼的表情看世界。”
我想我笑了一下，是苦笑。
“好了，琼斯太太给的能量总得找个地方用用。”他直起身，像一只舒展身体的猫，“这么好的日子，正适合出去碰碰运气——我得去给您的房租找个‘天使投资人’，凑巧我刚好认识一位。”
他没说要去哪儿，也没说怎么弄到钱。只是朝我眨了眨眼，便轻快地走向门口，却忽然改变主意折返回来。
“你现在有空吗？”他停在我面前，目光将我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我需要一位看上去正派的同伴。”
“我不会为你向投资人做担保。”我立刻声明。
“你就是最好的担保。”他绿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我需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据，证明我并非他想象中那样堕落。而你，医生，你这张写满‘责任’与‘克制’的脸，就是我最完美的伪装。”
片刻后，我们已经坐在前往中央大街的马车上，在路上我问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贵族的生活不好过？”
“能忍受那种生活的人是需要天赋的，我演得太差劲，所以他们把剧本收走了。”他无所谓的摊摊手。
“我们现在是要去临时演出？”
“不用紧张，没有地方给我们发挥。我们去见一位出色的演员，他喜欢扮演慷慨施舍的好戏，而我，最擅长为他搭建合适的舞台。”
马车驶入富人区后，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几乎是在游行人群的缝隙间一寸寸地挪动。我将脸贴近车窗，目光扫过窗外每一张陌生的面孔，试图搜寻罗贝托的身影。
当马车拐进奥斯本大街，周遭骤然安静。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将鼎沸的人声与节日的喧嚣彻底隔绝。街道两旁栽种着整齐的法国梧桐，光秃的枝丫在蓝天下勾勒出冰冷的线条。
马车最终停在一幢气派的白色公馆前，建筑线条优雅，每一扇窗户都擦得晶亮，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财富与地位。
特里安利落地跳下马车，径直上前推开了那扇漆黑的、雕花繁复的临街大门，如同走进自己家一般坦然。我跟在他身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我在圣玛丽大街的宅邸，与眼前这栋房子相比，简直如同原始人胡乱搭建的庇护所。
“特里安少爷，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管家悄无声息的从一扇门后出现，带我们来到会客厅，房间里壁炉烧的正旺。
随后，我第一次看见理查德·维尔利斯。
他身形修长挺拔，长相颇具宫廷气质，连礼服上的每一道折痕都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与特里安毫无相似之处，让人想到一柄收入鞘中的礼仪佩剑，优雅，却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危险的信号。
理查德，写下你的名字如同写下一声叹息。
“圣因斯卡利的旅行过得怎么样？”他的语气温和，带着恰到好处，不让人厌烦的担忧。如果特里安说的没错，那他真是个一流的演员。
“不怎么样，烂透了。”特里安几乎是欢快地回答，“那个女人卷走了我最后一分钱。”说完这句话他就随意的坐在沙发上，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抱歉，狄兰医生，恐怕他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理查德走向我，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动作无懈可击，握手的力度短暂而坚定，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歉意与感激。
就在指尖相触的刹那，我脑海中蓦地闪过三码头听来的传闻——他们说，维尔利斯家的长子是魔鬼的儿子。
据说他那身份高贵的母亲，在婚后第二年诞下一对双生子，一个夭折后她便彻底疯了。教会因此裁定她与魔鬼有染，宣布婚姻无效。于是，这位举止无可挑剔的长子，从法理上，便永远成了一个私生子。
我收回手，那触感却仿佛还停留在指尖。
“您言重了，维尔利斯先生。”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维持着平稳，“特里安是个有趣的同伴。”
理查德微微一笑，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瘫在沙发上的特里安身上。
“有趣的同伴。”他轻声重复，像在品味这个词的荒谬，“希望他的‘有趣’，没有给您带来实质性的损失。”
话音未落，刚才带领我们的管家便像接收到无声指令般悄然而入。他手中的银托盘里，一张薄薄的支票静置于上。
特里安甚至没等理查德再开口。他像一只终于等到投喂的野猫，懒洋洋地从沙发上弹起来，两步便跨到管家面前，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捻起那张支票。他看也没看，随手将其对折，塞进大衣的内袋。整个动作流畅无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随意，仿佛那不是一笔钱，而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非常感谢您的赞助。”他语调轻浮，像在念一句毫无意义的台词。
银托盘在管家手中微微一动，但理查德的面色如常，仿佛早已习惯这种单向的、带着刺的交流。
他的目光在特里安身上停留片刻，掠过那件属于我的旧外套，皱了皱眉。
“楼上左侧第二个房间，你的行李我都放在那里。”
愿望实现后，特里安夸张地耸耸肩，轻快地转身离开了客厅。
我坐在沙发上喝着茶，跟理查德聊天，都是一些客套话。随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询问：“请原谅我的好奇。听您的口音，您之前去过诺森市吗？”
这是一个看似随意的社交问题，却准地刺破了我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
我心头一凛。如今的多兰特被“反党”搅得不得安生，支持战争的贵族屡遭刺杀，夜里的街道暗影重重，爆炸与鲜血几乎成了新的常态。在这样的时局下，一个来自诺森——那个已被帝国吞并、充满复杂意味的地方——的人，其身份本身就足够敏感。
“我幼时确实在诺森生活过。”我不打算否认，也无法否认。在这种人面前，苍白的掩饰只会显得可笑。
“一个美丽的地方，可惜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真的惋惜还是礼节性的附和。
“我最近恰巧在研究一些关于诺森的资料，或许您能够为我解答。”
我们来到书房，这里与客厅的温暖奢华判若两地。空气清冷，弥漫着旧纸、皮革和墨水混合的气味。四壁高及天花板的书架上塞满了深色封皮的书籍，像一道道沉默的墙壁。
理查德走到一张宽大的橡木书桌前，上面平铺着一张巨大的地图。
“这是帝国测绘院三年前的最新版本。”他站在桌边，示意我走上前。
我走近，目光落在那个于我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半岛上。诺森。它的轮廓与我记忆中的并无二致，但上面的标识、地名，却透着一股冰冷的陌生感。它们被帝国的语言重新命名，覆盖了我童年熟知的一切。
“变化很大，不是吗？”理查德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很近，却像隔着冰层。“旧的痕迹，总是容易被新的秩序抹去。”
他的手指修长，轻轻落在地图上一个点，恰好是我之前居住的城镇。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绝非偶然，我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
“官方记录总是简洁得近乎傲慢，”他继续道，声音低沉，像在与我分享一个秘密，“它们只记录它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
“这里，是劳伦孤儿院，现在是我在接手。”他手指向的地方确实有很大一座孤儿院，接着他又划了一条线，指尖停留在一条小河边。“从这里到这里是陡峭的山壁，无法通行。”
“有一条，”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沿着长满荆棘的矮坡下去。路很窄，碎石很多，地图上……确实没有。”
理查德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几乎不存在的弧度，像是解决了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有一条小路。”他轻声重复，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仿佛能透过这层纸，看见那条由我记忆构筑起来的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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