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的轮廓在春日的薄雾中渐渐淡去,城头旌旗化作天边模糊的影。官道两旁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花瓣在车马的行进中簌簌飘落。
皇后凤辇由六匹雪白御马牵引,明黄帷幔上金凤展翅。玉章端坐其中,怀抱裹在杏黄襁褓里的福临。瑚图礼乖巧地挨在她身侧,小手紧紧攥着玉章的衣角,却努力挺直腰板,学着姨妈端庄的模样。
“姨妈,”她仰起小脸,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我们真的要去燕京住了吗?像阿牟其信里说的,住进那个有琉璃瓦的大宫殿?”
车轮碾过官道的尘土,发出沉闷的声响。玉章的目光掠过窗外辽阔的田野,偶尔触及远处被战火波及的残垣断壁,心头便是一紧。密报中那些字眼——“宫室残破”、“亟待修缮”——如影随形。她下意识地将福临搂得更紧些,小家伙却浑然不觉,兀自咂着小嘴睡得香甜。
“是啊瑚图礼。”玉章收回视线,对上小格格亮晶晶的眸子,声音温柔,“我们这就去燕京,去你阿牟其和洛博会哥哥在的地方。那是大明的旧都,如今要成为我们大清的新家了。”
瑚图礼用力点头,发辫上的银铃叮当作响:“阿裕说,燕京比盛京的大好多好多!还有好高的城墙!”她忽然压低声音,像分享一个了不起的秘密,“布木布泰额娘还说,等到了那里,要在王府给我单独辟一间绣房,让我跟着江南来的绣娘学苏绣呢!”
孩子天真烂漫的话语,暂时吹散了玉章心头的阴霾。她含笑抚过瑚图礼的发顶,目光却再次投向窗外。天边,南飞的雁阵正掠过初春的原野,执著地飞向它们命定的北方。
队伍行至关内一座重镇时,景象陡然一变。官道两旁,不再是关外的空旷,而是触目惊心的疮痍。荒芜的田野里野草蔓生,间或能看到倒毙路边的白骨。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息。流民三三两两,如同惊弓之鸟,看到庞大的皇家仪仗,更是远远地躲开,麻木绝望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停车。”玉章的声音透过凤辇的帘幕传出。
凤辇缓缓停下,护卫的镶黄旗精兵立刻警戒起来。玉章命人卷起前帘。她抱着福临,让瑚图礼也靠在自己身边,目光沉静地投向不远处一个蜷缩在破败窝棚边的老妇人。那妇人衣衫褴褛,怀里抱着一个瘦得皮包骨孩子。
“布木布泰。”玉章唤道。
侍立在辇旁的布木布泰立刻上前:“妾身在。”
“取些细软米粮,还有那罐温着的羊乳,给那对祖孙。再让随行太医去瞧瞧那孩子。”玉章的声音清晰地传开,“传本宫懿旨:沿途凡遇流民乞食,非作奸犯科者,由内务府按丁口酌情施舍米粮或钱钞,不得驱赶。若有病弱,着随行医官尽力诊治。”她深知杯水车薪,但这姿态必须做,这是给沿途百姓传递的信号——大清的王师与凤驾,带来的是秩序与希望,而非新的劫掠。
布木布泰正要领命而去,瑚图礼突然扯住玉章的衣袖,怯生生地问:“姨妈,那个小弟弟……他是不是很疼?”
玉章心头一酸,将瑚图礼搂到窗前:“你看,我们这就去帮他们。”她转向布木布泰,“传本宫懿旨:沿途凡遇流民乞食,非作奸犯科者,由内务府按丁口施舍米粮。若有病弱,着随行医官诊治。”
当米粮和温热的羊乳送到老妇人手中时,她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抱着孩子对着凤辇连连磕头:“皇后娘娘慈悲!活菩萨啊!”
这一幕让远处的流民们开始窃窃私语。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大胆地向前几步,跪地高呼:“谢娘娘恩典!”
玉章微微颔首,对侍立在辇旁的阿林阿吩咐:“派一队人马维持秩序,防止哄抢。再设几个临时粥棚。”
“嗻!”阿林阿领命而去。
车驾继续前行,玉章放下帘幕。瑚图礼靠在她膝头,小声问:“姨妈,他们为什么没有家?”
玉章轻抚她的发辫,声音低沉:“因为战乱。所以我们才要来这里,帮他们重建家园。”
夜幕降临时,队伍在驿馆歇息。玉章在灯下批阅奏报,布木布泰端来参茶,面带忧色:“娘娘,今日施粥耗费米粮三十石,救治病患四十七人。照此下去,库存恐难支撑到京城。”
玉章揉了揉眉心,毫不犹豫地说:“从本宫的份例中扣减三成。再传信盛京,速调粮草接应。”
“娘娘!”布木布泰急道,“您的凤体要紧……”
“不必多言。”玉章目光坚定,“百姓正在受苦,我岂能独享安乐?”
待布木布泰退下,玉章正要提笔给皇太极写信,忽觉袖口被轻轻拉扯。低头一看,瑚图礼抱着小枕头站在旁边,眼睛红红的:“姨妈,我梦见那个小弟弟在哭……”
玉章将孩子揽入怀中,柔声安慰:“太医已经给他诊治了。等到了京城,让乳母多做些点心,分给那些没饭吃的小朋友,好不好?”
瑚图礼用力点头,这才破涕为笑。
待孩子睡下,玉章重新执笔。烛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
“陛下明鉴:妾身一路行来,疮痍满目,触目惊心。新政五策乃活命甘霖,然推行必遇荆棘。地方豪强盘踞尚可徐徐图之,唯我八旗勋贵,恃功而骄,恐视无主田土、流散丁口为禁脔,视汉官为掣肘。若彼等阳奉阴违,则新政根基动摇……”
写至此处,她停下笔,指尖轻轻抚过案头那个紫檀锦匣。王永吉、李化熙、陈之遴……这些汉官的名字,承载着她与皇太极共同的期望。她仿佛已经看见他们在残破的衙门里点燃烛火,为“轻徭薄赋”与各方势力周旋的身影。
“随行所附名单,皆臣与布木布泰暗访之可用汉官,望陛下详察。”
密封火漆,交由心腹连夜送出后,玉章走到床前。福临在睡梦中咂了咂嘴,瑚图礼蜷缩着身子,小手还紧紧抓着被角。她为孩子们掖好被角,在每人额头上轻轻一吻。
帐外,关内的夜风比盛京更添了几分肃杀。但玉章的目光却异常坚定,她望着京城方向,无声低语:
“就快到了。我要亲眼看着你,从废墟中站起来。”
数日后,当车驾终于绕过最后一道土岗,那座巨大城廓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灰黑色的城墙如同沉默的巨龙盘踞在大地上,绵延无尽。然而这巨龙身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痕——城砖崩裂塌陷,焦黑的火燎痕迹遍布墙体,箭楼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往日金碧辉煌的城楼,如今琉璃瓦破碎不堪,朱漆大片剥落。
玉章只觉得呼吸一窒,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脸色瞬间苍白。
“娘娘!”布木布泰急忙递上帕子。
瑚图礼被吓坏了,小声啜泣起来。玉章强忍不适,将两个孩子都搂进怀里:“不怕,有姨妈在。”
她深吸一口气,对侍立在旁的阿林阿下令:“传令,仪仗整肃,准备入城。”
车驾碾过京郊最后一段黄土路,德胜门巍峨的轮廓终于撞入眼帘。城楼之上,那面崭新的明黄龙旗在风中猎猎招展,宣告着新旧王朝的更迭。
城门内外,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道路两旁,森然肃立着望不到尽头的八旗精锐。镶黄旗、正黄旗的巴牙喇护军在最前列,其后是正白旗、镶白旗等各旗仪仗。
为首的正是睿郡王多尔衮。他只一着身石青色暗云纹常服,外罩一件玄色大氅,更衬得身姿挺拔。他端坐马上,薄唇紧抿。然而,当他的目光锁定缓缓驶来的明黄凤辇时,那眼底深处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亮色。
落后多尔衮半步的,是身着郡王爵位袍服的吴三桂。再往后,几位满洲重臣如刚林、图尔格等,神情肃穆;几位汉官则垂首敛目,姿态恭谨。
当皇后的明黄凤辇在重重护卫下,终于行至城门前丈许之地,稳稳停住。
多尔衮率先动作,他身后的吴三桂、所有文武官员、连同道路两旁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八旗精锐齐刷刷地单膝跪地。
“臣多尔衮!”
“臣吴三桂!”
“恭迎皇后娘娘凤驾归京!”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凤辇内,玉章深吸一口气,将怀中睡得正酣的福临小心地交给身旁一脸紧张的乳母嬷嬷,又对紧挨着自己的布木布泰低声嘱咐:“看好瑚图礼,莫让她怕。” 布木布泰用力点头,将瑚图礼搂得更紧了些。
玉章扶着福佳的手臂缓缓步下凤辇。足下是刚刚被清理过却仍能感受到不平与尘土的路面。她的目光首先落在跪在最前方的多尔衮身上。“睿郡王请起,诸位卿家平身。”
“谢皇后娘娘!” 众人起身。
多尔衮抬起头,目光与玉章在空中短暂相接。
“皇后娘娘一路凤驾劳顿,臣等未能远迎,望娘娘恕罪。”多尔衮上前一步,“陛下已命臣等竭力肃清道路,扫除污秽,于宫中等候多时。请娘娘移驾。”
玉章的目光越过他,投向那洞开的德胜门门洞。洞内两侧,同样是肃立如林的披甲士兵,残破的街道被草草清理过,瓦砾堆积在墙角,断壁残垣上焦黑的痕迹触目惊心。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得马蹄声,由城门洞深处传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