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额娘——！！”
马上少年，年轻俊朗的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风尘与深疲惫，那双酷似皇太极的瑞凤双眸，此刻亮得惊人。
是洛博会！
他冲到近前，猛地勒住战马，骏马长嘶一声。洛博会利落地翻身下马，落地时铠甲铿锵作响。他大步流星冲到玉章面前，扑通一声单膝跪地。他仰起头，眼眶微微发红，声音带着激动的微颤，“额娘！您……您终于平安到了！” 他紧紧握住玉章伸出的手，仿佛要确认母亲的存在。
看着眼前已然褪去青涩显出英武轮廓的长子，玉章一路行来积压在心底的沉重、对故城满目疮痍的痛心……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眼中瞬间涌上热意，视线微微模糊。她用力地反握住儿子那粗糙了许多的手，另一只手则抚上他汗湿的脸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的洛博会……我的儿！高了，也结实了！这些日子，定是辛苦了！快让额娘好好看看！” 她能感受到儿子手上新增的茧子，看到他颈侧一道已经结痂的血痕，心头一紧。
“儿子不辛苦！能为父皇和范先生分忧，是儿子的本分！”洛博会挺直胸膛，声音带着自豪，随即急切地看向凤辇，“弟弟呢？福临弟弟呢？还有瑚图礼妹妹？他们可安好？”
布木布泰已抱着被惊醒正睁着乌溜溜大眼睛的福临，牵着努力保持镇定的瑚图礼走了过来。福临看到哥哥，咿呀了一声。瑚图礼也雀跃地唤道：“哥哥……”
看到弟弟妹妹安然无恙，洛博会紧绷的肩背明显放松下来，“好！好！都平安就好！”
这母子、兄妹重逢的温情画面，短暂地冲散了德胜门前的肃杀与沉重。
多尔衮垂手肃立一旁，面容依旧沉静。吴三桂则微微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感慨。其余大臣们屏息垂目。
玉章用帕子轻轻拭去洛博会脸上的尘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她安抚地拍了拍长子的手臂，目光再次投向那幽深的德胜门洞，以及洞后那片残破的天地。她的眼神已然不同，该去见皇太极了。
在洛博会的亲自引领和重兵护卫下，车驾穿过重重宫门，终于踏入了紫禁城的核心——外朝广场。
一步踏入午门内的瞬间，饶是玉章做足了心理准备，脚步仍是不由自主地狠狠一顿。怀中的福临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压抑，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眼前的景象，将她记忆中属于皇宫庄重华美的印象彻底击得粉碎！
金砖铺就的广场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刀劈斧凿之痕。那些本该熠熠生辉的鎏金铜缸，或被推倒砸碎；或倾倒在血污中，里面残留着浑浊发臭的积水。汉白玉栏杆多处断裂，断石滚落一旁，沾满泥污。
她记忆中的宫殿，该是金碧辉煌、庄严肃穆的。可眼前这三重巍峨的殿宇，重檐庑殿顶如同被巨兽撕咬过一般。琉璃瓦破碎剥落，露出底下丑陋的泥胎和木椽。殿顶的鸱吻、脊兽或被砸毁，或歪斜欲坠。朱红的殿墙上布满了焦黑的火燎痕迹，有些地方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夯实的黄土。
整个广场空旷而死寂，只有风穿过断壁残垣时发出的呜咽声，以及远处传来的清理废墟的敲打声和号子声。
这座宫殿群，此刻只剩下满目疮痍。记忆中那些金阶玉砌、雕梁画栋的景象，在此刻残酷现实的对比下，变得如此虚幻而遥远。
洛博会紧紧跟在母亲身侧，注意到她瞬间苍白的脸色，连忙伸手虚扶，声音低沉地解释道："额娘，闯贼遁走前，曾四处纵火。幸得父皇严令扑救，又兼那几日天降小雨，火势才未彻底蔓延。宫内各处都在日夜清理、整修，只是损毁实在太重......"
玉章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她抱着福临的手臂收得更紧了，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中微微颤抖。
她目光扫过广场上那些正在清理废墟的士兵和民夫。他们脸上带着疲惫，眼中有着悲痛，但挥动工具的手臂却并未停歇。最终，她的目光定格在远处那残破却依然倔强矗立的太和殿上。
踏入紫禁城内廷，那层笼罩在宫门外的肃杀之气似乎淡了些许，但触目所及，依旧是焦痕累累的破败景象。乾清宫前，侍卫如林，甲胄森然。
皇太极的身影，正清晰地伫立在殿门的光影交界处。
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身形挺拔。然而，走近了看，那份挥之不去的疲惫便无所遁形。他的眼中布满了红血丝，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连日来堆积如山的军报、朝堂上无休止的争辩、废寝忘食的决策……这些沉重的担子，在他身上刻下了无法忽视的印记。然而，当他的目光穿透暮色，捕捉到玉章怀抱福临，身边紧跟着瑚图礼和洛博会的身影时，那双原本深邃如渊的眼眸，瞬间被点亮了。
“乌那希！” 皇太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迈开大步，踏下高高的白玉台阶，径直朝着玉章快步走来。
四目相对，玉章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密布的血丝，也看到了那血丝之下，因她与孩子归来而骤然迸发出的灼灼光亮。她鼻尖猛地一酸，强忍了许久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陛下……妾身……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皇太极紧紧握住了玉章的手。
随后，他的目光才温柔地转向玉章怀中的福临。小家伙似乎被这高大的身影吸引，停止了啃咬自己肉乎乎的小拳头，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父亲。
“福临……” 皇太极的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小小的人儿。他极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儿子那柔嫩得如同花瓣般的脸颊。“朕的小福临，一路奔波，辛苦你了。” 他随即又看向紧紧依偎在玉章腿边的瑚图礼，眼中笑意更深。
“阿牟其！” 瑚图礼仰着小脸，亲昵地小声唤道。
皇太极温和地俯下身，轻轻抚了抚她的小脑袋，“瑚图礼也长高了。”
这一刻，家人团聚的温情暖流，短暂地冲散了紫禁城上空的沉重阴霾。皇太极亲自引着玉章等人步入乾清宫东暖阁。这里显然经过了紧急的收拾，虽然器物摆设远不如盛京清宁宫那般样样俱全，但总算整洁有序。
玉章先将怀中沉甸甸的福临小心地交给早已候在一旁的乳母嬷嬷，又蹲下身，柔声安抚了几句到陌生地方有些不适的瑚图礼，看着奶娘将她牵去一旁安置。洛博会极有眼色，知道父母必有要事相商，立刻懂事地告退：“父皇、母后，儿臣尚有军务需向几位都统复命，先行告退。”
暖阁内，终于只剩下帝后二人。
皇太极挥退所有侍从，走到玉章面前。离得近了，他更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心中涌起阵阵疼惜：“一路车马劳顿，跋山涉水，身子可还吃得消？福临路上可有不适？”他仔细端详着她的气色。
“谢陛下挂念，妾身与福临都安好。倒是陛下……”玉章抬头，目光专注地描绘着丈夫憔悴的容颜——那密布血丝的双眼，深锁的眉头，无不昭示着心力交瘁，“臣妾看陛下清减了许多，眼中血丝密布，定是连日操劳，未曾安枕。国事虽重如山岳，然陛下龙体安康，方是社稷根本，万望珍重，切莫过度劳损。”
皇太极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在暖炕边坐下，疲惫地叹了口气：“非常之时，千头万绪，如乱麻缠身，朕如何能安枕？闯逆虽已西遁，然其主力未灭，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张献忠那贼寇仍在湖广之地肆虐，荼毒生灵；南明伪帝已在南京另立小朝廷，打着复国旗号，蠢蠢欲动；各地流寇、残明势力盘根错节，如同荒野里的鬼火，此起彼伏。京畿之地，百业凋敝，十室九空，流民塞道，嗷嗷待哺……更有那些……”他没有深说下去，但玉章已了然于心——那些盘踞京城、心思各异的勋贵，同样是巨大的掣肘。
“臣妾一路行来，所见所闻，触目惊心，恍如末世。”玉章的声音沉静下来，“流民饥寒交迫，易子而食的惨状犹在眼前。陛下所推新政五策，实乃活民之甘露，然当务之急，莫过于让百姓有口饭吃。”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详尽的章程，双手奉上：“妾身以为，当立即在京城设置官办平价粮铺。可从关外急调存粮，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售与百姓。更要严查囤积居奇，凡有奸商哄抬米价者，立斩不赦。”
皇太极接过章程，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梓潼此议甚善！京城米价飞涨，百姓怨声载道，正是那些勋贵暗中操纵。朕已命范文程清查此事。”
“陛下，”玉章向前倾身，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若交由勋贵办理，只怕徒劳无功。妾身愿亲自督办此事，以内务府名义开设粮铺，直接从盛京调粮。既可解百姓燃眉之急，也可借此试探那些人的底线。”
“梓潼深知朕心！此事关系重大，若办得好，便是打开了新政的局面。”他紧紧握住玉章的手，“你一路风尘仆仆，本应好生休养。然此家国存亡之秋，朕身边，正需你这般明达事理、心系黎庶之人。”
“妾身，责无旁贷。”玉章没有丝毫犹豫，坚定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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