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恍惚。
我顿了顿,惨状在我眼前淡去,也许我面色惨白,李安发现了,她伸手碰了碰我的额头,轻轻问我
“你怎么啦?”
她指尖没干的水顺着我脸颊滑落,她也许摸到了我脸上浮起的冷汗,皱了皱眉。
她打开楼房的绿铁门,朝着我挥了挥手。
我捧着李安拿给我的瓷杯坐在沙发上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情了,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变化,李安真真正正碰到我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我确然还在这个镇子,李安给我煮了一杯看上去很难喝的东西,里面苦涩的药汤隔着杯壁依然很烫,我轻轻抿了抿。
绝对是我近几年喝过最苦的东西,我吐出来了,李安没有生气,倒是笑得很开心。
“这是什么?”我没好气问她。
“安神汤,好东西,算是中药。”李安把小火炉和药罐子收好,在她的小砂锅里烧水,柜子里还剩的一把面被她拿出来下进去:“你看上去不太好。”她翻冰箱找出来几只虾,一些零碎的丸子,“饿了吗?”
我放下杯子,依然恍惚:“确实不好。”
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怪异的事情发生,秉持着来之则安之的原则我决定留下,和弄清真相没有关系,我不愿意回去,刚好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个有些奇怪,但我很喜欢的人——喜欢这份纯粹的清澈,仅此而已。
我丝毫没有作为陌生人的自觉,又甩出三千说能不能搭个床。
李安还是笑吟吟地看着我:“好啊。”
我已经做好了死缠烂打的准备,她毅然同意让我有些意外,我挑眉问她:不怕我是坏人吗。
李安数着钱,一头倒在床上:“怕啊。”
她从柜子底抽出一个铁盒子,以前装曲奇饼干的,现在里面全是些细碎的零钱,十块五块,还有些零零散散的硬币,我给她的三千元就格外显眼了,她把那沓钱塞进去压了压:“但我见钱眼开。”
我被她逗笑了,她也笑了,我与她的灵魂在一个怪异的节点碰撞。
我说我要去镇子里转一转,她没有拦我,抽了张纸条刷刷写了一串数字,告诉我迷路了就打这个号码,是一台老式老人机。
我瞟一眼,乐道:你会来接我吗。
她点头:当然。
我喜欢这里,李安住的这一条路上有挺多人家,看见我并没有很疑惑,笑着跟我打招呼,有个大娘更是热情,要请我吃饭,念叨着说我终于来了。
我推辞了,镇子里的很多东西让我觉得怪异,但却是一种让我前所未有的舒适的熟悉。一路走着到海边,湿润的风也是温热的,闷闷的像走在温室。
太阳慢慢溺进海里,水面铺满滟灩金光,这时候的太阳是一坛酒,我眼底的海是买醉的酒鬼,它也许真是打算长醉不醒,天际慢慢地暗淡下去。
这里和我梦里的海边不太一样。
但我并不讨厌。
料事如神的李安接通电话来接我回房子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亮起的白炽灯闪烁了几下堪堪撑住昏黄的光,李安给了我干净的牙刷干净的被子干净的枕头,单独给我拿了一件睡裙强调是没穿过的。我很反感用别人的东西,但李安递给我的东西都沾着皂粉清香,还有淡淡的茉莉花味——说起来她家门前和窗台边都种着茉莉,如今正值花季长势正好。
我换了衣服,我外出除了随身的包什么都不带,这个镇子并不能刷卡,我带着的现金就有些拮据了,我严肃地告诉李安这个问题,她以一种极其精彩的眼神看着我。
她拍拍我让我放心,说我人傻钱多抵她的几十个饼干盒,绝对吃好喝好睡好住好。
李安的确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和她相处不用考虑人情世故也不用搪塞陌生人之间那些千篇一律的问题,她不问我从哪里来,为什么来,看着我满胳膊斑斓的花青也不觉得奇怪,和她在这里的每一天都那样恬淡而休闲,我依然和没来到这里时一样彻夜难眠,包里带的药却是足够的,但李安的床边就是窗户,能看见夏天璀璨闪烁的星星,我便也不吃药了,看着夜幕褪色至日出。
早上醒来李安会带着我做一些不同的小菜,但我们都一致地懒,通常都煮一锅粥炒个小菜,上午她去集市买菜,我去海边和渔夫买鱼,因为李安说海边的会更便宜。但第一次我买了一只十一斤的大肥鱼,李安拨给我的钱完全不够,我又摸遍了浑身的口袋凑够了提着肥硕的一头鱼带回去,结果被李安骂了一顿,狗血淋头的骂。
“两个人吃这么大一条?”
我很无辜地眨眨眼:“不够吃吗。”
李安从此就不让我自己去了,我只能跟在她身后帮她提袋子,看着她跟人砍价,李安说不过我再帮她呛老板几句,小心眼的老板把我们赶走不卖了,我和李安又只能绕路到另一头买。
我又被李安骂了,我很不解:我只是说老板瞪着眼睛的样子真的很像她砧板上那条干瞪眼的多宝鱼,李安也很不解:刚才老板砍鱼的刀怎么没把我嘴削掉。
我不会做饭,只能帮李安切菜,显然我刀工也是不那么好的,好在李安也没对我抱多大期望。我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熟练迅速地操作,我手下丑丑的蔬菜就在她的操作下变成了更丑的但是勉强能吃的一顿饭。
一天把家务事做完时间还早,李安架起画架开始画水彩。
我到楼下去抽烟。
这一次的逢见,因为我一些细微的语言,一些也许无人在意的小动作有了不同的地方,这些不同好像都被李安不自知地捕捉到,她就是这样过于警惕敏感,皮囊却始终平静的怪人。
因为我刻意为之的改变,相遇走向截然不同的路。
比如第一次遇见,李安应该专心致志地给欢欢洗澡,等着我在这个小镇找不到一家开门的店,烦躁地丢给最近的她三百元叫她带路找吃的。而一次重来我直接喊出了她狗的名字,一切的一切都开始改变。
我想过那一次无疾而终的死亡是一场荒谬的梦,但又似乎不那么像。起码当下的所有都是真实的,和所谓梦里没有区别。但我额外知道了很多关于李安的小事,她给我分享的东西有些会和第一次重复,有些却是意外之喜——比如欢欢是她十六岁时捡来的狗,比如她还喜欢自己画图案做衣服,比如她还靠画和衣服赚钱,比如我那天没找到餐馆是因为迷路在同一个地方绕了半小时,李安对此很疑惑因为镇子根本没那么大。比如她做面的手艺是外婆教的,但她并没有学会,比如她的外婆会把脉抓药,以前是镇子上的中医,她没有跟着学过,只是记下了几个常用的药方。
镇子不大,李安带着我到处走访转悠,她常光顾的铺子,她在集市摆的小摊,她乘凉的树,外婆曾经的医馆。她带我认识各种各样的人,又或许不止是人,邻居家对我过于热情的大娘,偶尔出海打渔会送她些海鲜的大叔,欢欢最好的朋友是一只脏兮兮的小白狗,海边灯塔上那个守着潮起潮落的鳏夫。
我跟着她,跟着她走,由着她带着我和她一方天地里的所有路人过客相识,尽管我打个招呼以后就不怎么说话了。她自顾自地说,自顾自地介绍,又自顾自地问我:怎么样?
我不明所以,但我假笑着应她:不怎么样。
李安撇撇嘴,不再和我说话,她撂下我跑向海边,带回来两个圆滚滚的椰子,她递给我一个,跟我抱怨天气又热得能煎鸡蛋。说起这个我确实是很好奇,某天背着李安拿了个鸡蛋打到沙滩上,结果当然是没煎熟。李安知道之后毅然决然七天之内都不再会给我吃鸡蛋,我不屑一顾,李安气得发疯,抬手要打我。
但李安是平和的,我与她截然不同,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我有发不完的火,她却一如既往很平静——当然,这个平静不代表她不会打我骂我,只是这些事于她而言无关痛痒,一锅新鲜鸡汤被打翻,家里进老鼠,白炽灯突然不堪重负烧坏,这些繁琐而平凡的小意外充斥着她的生活,在此之前我没有这样的烦恼,所以我不会修灯,不会煮汤,不会捕老鼠。李安骂骂咧咧地把一地狼藉收拾好,却始终是笑着的。这些对她而言渺小的,不值一提的繁琐,她甘之如饴。
她为什么甘之如饴。
我没有答案。
我只是陪着她,拖地,换灯,买我没接触过的粘鼠板然后不小心粘到自己的裤子上,李安笑得前仰后合——我其实向来是个不知羞的无赖,我给我的所谓家人所谓朋友带来无数麻烦但我一笑而过,谩骂训斥都无济于事,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声色,如今在这一方小小的房子里频频出丑却局促了起来,我拉不下脸,背过身去说:“你脾气真好。”
李安还是笑个没完:“被粘成这样了还没发火啊?有进步嘛。”
我黑着脸,李安笑了半天终于慢慢静下来,我说我已经不打算要这条该死的裤子了,李安瞬间板下脸来开始教育我:“你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啊,看好了啊。”
我换下衣服,穿着李安给我准备的碎花睡衣,几个星期下来我已经适应了这套有点怪异的衣服。李安挑了一些素线,撕掉粘鼠板,裤腿上全是黏腻的劣质胶,她慢慢地清理,耐心地把没眼看的布料裁下来,在她的老式缝纫机前坐下。
她头顶映下暖暖的光,戴着和她年龄极其不符的老花镜,她下垂的发丝在昏黄下分明清晰,我看了半晌,挪开眼,去看外面暗下来的天,吝啬一般地流出几星几点光茫。
我闭上眼。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她躺在雨里的模样。
我鬼使神差:“你还好吗。”
李安有些意外地看着我,我没有去看她,所以错过了她眼底的一瞬怔忪,她的话里还是透着笑意:“你还好吗。”
我又莫名其妙地笑出来。“我当然好。”
我终于回眸去看她,我对上她的目光,她依然在笑,那样温和又安静地看着我。
和以前一样。没有哪个以前不一样。
狭小的房子里只有她踏着缝纫机的声响,欢欢在旁边睡着了,暮色红云那份凌乱残酷的美全然褪去,没有哪夜的天幕以她的色彩作为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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