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门在陈永言身后关上,金属锁扣发出的咔嗒声异常响亮,像是一声终结的宣告。然而房间内的空气并未因此变得轻松,反而悬浮着一种奇特的张力,仿佛被抽走的不仅是那个疯狂的科学家,还有之前十几个小时里累积的紧迫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悬置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真空。
季梧秋仍然站在制伏陈永言的位置,右手微微握紧又松开,指关节泛白。她的呼吸比平时稍快,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睛里残留着高度专注后的锐利光芒。姜临月则靠在放质谱仪的工作台边缘,手里还拿着那个被砸变形的银色盒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金属表面的凹痕。
警方的人员来来去去,拍照、取证、贴标签。实验室成了一个临时犯罪现场,她们俩反而成了局外人,被挤到角落。
“他盒子里的液体,”姜临月突然开口,声音因长时间缺乏睡眠而沙哑,“需要尽快分析成分。”
季梧秋点头,目光追随着那个被证物袋装走的盒子。“他会合作吗?在审讯中。”
“不一定。”姜临月放下那个现在已经空无一物的双手,在实验服上擦了擦,尽管上面并没有什么污渍,“他的自恋可能让他继续扮演殉道者的角色,或者…他可能会尝试智力上的博弈。”
“与你?”季梧秋转向她。
“与你。”姜临月纠正,“他最后看你的眼神,那是认出了对手的表情。”
季梧秋轻轻呼出一口气,几乎难以察觉。“他低估了你。他以为你是那个更能理解他的人。”
“因为我与尸体打交道?”姜临月微微挑眉,“他认为我更接近死亡,因此更可能认同他的‘超越’理论?”
“因为你安静。”季梧秋说,语气平淡如陈述事实,“我分析,我侵入,我解读。而你观察,你等待,你一击即中。他没想到安静的力量。”
这话让姜临月微微一怔。她看着季梧秋,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读出更多含义,但季梧秋已经移开目光,看向正在被拍照的第四位受害者的照片。
一位年轻警员走过来,礼貌地请她们确认一份初步证物清单。季梧秋接过平板,快速浏览,签字,递回。动作流畅高效,不带多余情绪。姜临月看着她,想起之前她提到妹妹时那一闪而过的裂痕。那裂痕现在已完全弥合,看不出一丝痕迹。
“我们需要做个初步陈述。”季梧秋说,仿佛在安排下一项工作。
姜临月点头。她们被带到实验室隔壁的小会议室,那里暂时被用作临时指挥点。录音设备打开,季梧秋主导了陈述,清晰、冷静、按时间顺序还原了从发现字母到陈永言闯入的整个过程。她提到姜临月的关键发现时,语气没有额外褒扬,只是准确指出那些证据在推理链条中的位置。
轮到姜临月补充时,她言简意赅,只讲物理证据和科学推断,不涉及心理揣测。她们像两个精密咬合的齿轮,一个负责心理动机的驱动,一个负责事实证据的支撑,互不干扰,完美同步。
录音结束,负责记录的警官离开后,会议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人。外面的喧嚣被门板隔绝,形成一个小小的、安静得有些过分的空间。
季梧秋没有立刻起身,她坐在椅子上,后背挺直,但眼皮微微垂着,泄露了一丝疲惫。
“你之前说,‘当你太过理解某种情感,它就会开始理解你’。”姜临月突然提起之前的话题,声音很轻,“刚才面对他时,你…感觉到了吗?”
季梧秋抬起眼,目光与姜临月相遇。那双眼睛在节能灯管的白光下颜色显得更浅了些,像秋日结冰的湖面。
“感觉到了。”她承认,“他的逻辑有一种…粘性。如果你跟随它,很容易被裹挟进去。他为自己构建了一个完美的闭环,任何事实都能被扭曲吸纳,用来佐证他的理论。”
“你是怎么挣脱的?”姜临月问。这不是一个专业性的提问,更像是个人的好奇。
季梧秋沉默了几秒,仿佛在组织语言。“你的动作。”她最终说,语气没什么起伏,“你砸向盒子的动作,很…直接。它打破了那种纯粹思维的漩涡。提醒我,无论他的理论多么自洽,其基础是暴力和剥夺。”
姜临月回想起那一刻,她只是本能地行动,判断出那个盒子是潜在的威胁,然后消除了它。“我以为你会更早采取行动制伏他。”
“我在等他透露更多。”季梧秋说,“他的话语是证据。但你的判断是对的,拖延是危险的。”
这是季梧秋第二次承认她的“对”。姜临月感到一种奇异的触动。季梧秋这样的人,似乎很难承认别人的判断优于自己。
“我累了。”姜临月说,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判断力可能已经下降。”
“我的也是。”季梧秋回应,同样坦诚。
她们又沉默下来。透过磨砂玻璃,能看到外面人影晃动,但声音模糊。这个小小的空间成了风暴眼中唯一平静的点。
“他选择在这里结束,或者…展示。”姜临月环顾这间简陋的会议室,“为什么是实验室?他本可以逃走。”
“这是他的舞台。”季梧秋说,“你在这里。他最重要的观众。他需要你的见证,你的理解,甚至你的…赞叹。”
“赞叹他的‘精准’?”姜临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
“和他对你工作的‘赞叹’一样。”季梧秋看向她,“他认为你们是同类。”
姜临月微微蹙眉,但没有反驳。她确实理解那种对“精准”的追求,那种在混乱中寻找模式的渴望。只是她的精准是为了厘清真相,给予死者交代;而陈永言的精准,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践踏生命。
“不是同类。”姜临月最终说,语气确定,“追求相似,但本质不同。”
“界限在哪里?”季梧秋问,不像挑战,更像探讨。
姜临月思考了片刻。“在于目的。我的工作是为了生者与死者之间的公正。他的‘工作’只是为了他自己。”
季梧秋轻轻点头,似乎满意这个答案。“目的。是的。”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情感。你对自己的工作对象怀有尊重。他没有。”
这话让姜临月有些意外。她没想到季梧秋会提到“尊重”这个词,从一个侧写师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近乎温度的东西。
“你对你的工作对象呢?”姜临月忍不住问,“那些你分析的心理,你怀有什么?”
季梧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必要的距离。以及…试图理解混乱根源的企图。但并非每次都能成功。”
“比如陈永言?”
“比如陈永言。”季梧秋确认,“我理解他的动机来源,他的自恋人格,他的理论构建。但我不理解他如何能如此彻底地剥离他人的痛苦,将其化为冰冷的数据点。这种…绝对的精神隔离,本身就是一个谜。”
姜临月看着她,看到了一种深藏的困惑,这困惑与季梧秋平时表现出的绝对理性形成了微妙反差。也许,正是这种无法完全理解的部分,让她能够始终保持那道“必要的距离”,而不至于被黑暗彻底吞噬。
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一位高级警探探头进来,表示后续工作基本完成,她们可以离开,但需要保持通讯畅通,随时配合后续调查。
两人站起身,动作都有些迟缓。持续的精神高度紧张和体力消耗,此刻化作了沉重的疲惫,压在肩头。
她们一起走出会议室,回到一片狼藉的实验室。证物大多已被取走,但一些零散的标记和痕迹依然留存,诉说着刚刚结束的对峙。
姜临月开始默默地整理自己工作台上的器具,将它们归位。那些显微镜、镊子、玻片,是她熟悉的、可控制的世界。季梧秋站在一旁,没有帮忙,也没有离开,只是看着姜临月有条不紊的动作,仿佛这是一种能让人平静下来的仪式。
“你之后回哪里?”季梧秋突然问。
姜临月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回家。可能需要先洗个澡,换身衣服。”她身上还穿着实验服,带着消毒水和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季梧秋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她的外套在之前的行动中起了褶皱,但她似乎并不在意。
姜临月整理完台面,脱下实验服,挂好。她拿起自己的包,看向季梧秋:“你呢?”
“回办公室。写初步报告。”季梧秋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现在不是凌晨,而只是普通的工作日下午。
“现在?”姜临月看了看时间,从陈永言闯入到现在,才过去不到两小时,但感觉像过了半天。
“记忆最清晰。”季梧秋简单解释。
姜临月理解这种需求。她也常常在解剖结束后立刻记录初步发现,抓住那些最鲜活的印象。但她此刻更渴望热水和睡眠。
她们一起走向实验室门口。走廊里安静了许多,大部分人员已经撤离,只剩下零星几个在做收尾工作。
在电梯前,姜临月按下按钮。金属门映出她们两人的身影,都有些憔悴,沉默地站着。
“那个界限,”季梧秋突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有时候很模糊。尤其是在黑暗里待久了。”
姜临月看向她映在电梯门上的影子,季梧秋的目光似乎也正通过反射与她对视。
“是的。”姜临月轻声回应,“但知道它在那里,很重要。”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里面空无一人。
季梧秋迈步进去,然后转身,面对仍站在外面的姜临月。
“需要送你吗?”季梧秋问,语气依然没什么起伏,像是一种程序性的礼貌。
姜临月摇了摇头。“我开车了。”
季梧秋点了点头。电梯门开始缓缓合拢。在门缝即将完全关闭的瞬间,姜临月看到季梧秋微微颔首,像是一个告别,也像是一种确认。
门彻底关上,数字开始向下跳动。
姜临月独自站在走廊里,周围一片寂静。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烟尘、汗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氛。她走向另一个电梯,按下按钮。
等待的时候,她想起季梧秋制伏陈永言时的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多余。想起她分析动机时的眼神,锐利如刀。也想起她提到妹妹时,那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柔软。
电梯来了。姜临月走进去,按下通往地下停车场的楼层。在封闭的空间里,她感到一种深彻骨髓的疲惫,但脑海里却异常清醒,反复回放着今晚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与季梧秋有关的那些。
她们是如此的不同,一个依靠触摸和实证,一个依靠逻辑和推论。一个在微观世界里寻找答案,一个在心理迷宫中绘制地图。但在面对那个扭曲的、试图将痛苦理论化的疯狂时,她们站在了同一边,守护着那条看似模糊却至关重要的界限。
电梯到达,门打开。停车场里空气清冷。姜临月走向自己的车,解锁,坐进驾驶室。她没有立刻发动引擎,只是坐着,感受着周围的寂静。
她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调出季梧秋的号码——那是之前为了方便案件沟通存的。她输入了一条简短的信息:“安全到达后,如方便,可告知。”
发送。
没有理由,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共同经历了一场黑暗,也许是因为看到了彼此疲惫背后的坚持,也许只是因为,在那条模糊的界限旁,有人同行,确实让行走变得不那么孤独。
她放下手机,发动汽车,驶离停车场。城市已经开始苏醒,黎明的光线涂抹在高楼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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