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漫天烟火如雨洒落，俞暮方才回过神，三百多年都在路上，连烟火都变成了快要忘却的记忆。
飞船尾部一簇金焰，脐带一样维持着她和‘海伯利安’的联系：契约已经成立，此地时空倘若破碎，她随时可以退入那个更高的世界，寻求海伯利安的庇佑。
而她只是操纵着星舰下沉，穿过黑暗，穿过稀薄大气。
下行不过两分钟，舷窗边缘已能看见下方大地，连绵的翠绿山脉，夕光落在山脚，照出一片方正的市集。人群聚在市集中，似乎正在举办庆典，五彩的烟与火从炮仗中沁出，上到云层，绽放成璀璨烟火。
她在晚霞与烟花中降落，混入庆祝的人群中。
推开舱门时，手腕上的伤痕尽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衔尾之蛇的刺青，刺青的尾部，微微发烫。
穿过时空隧道时，海伯利安告诉她，‘古雨师’文明所在的时空早已湮灭，即便撞上乌洛波洛斯的苏生，这个强行劈开的时空场也是极其不稳定的，随时会随着乌洛波洛斯的变化而崩溃。
而这道刺青，就是海伯利安坐镇长廊，实时检测外围时空场的预警：蛇圈温度越高，代表她越接近导致这个时空不稳定的“变量”，如果整圈蛇都在发烫，代表事态棘手到海伯利安也无法应对，她必须撤退。
庆典已经接近尾声，街道上四处都是破碎的纸花和纸蛇，俞暮拾起一段看，指尖流光溢彩，是矿石粉末的光泽。
她沿着街道往下方走，回想着在隧道中与海伯利安的对话。
“打算怎么做？”海伯利安当时问她，“穿过隧道，我也无法实时联络你了。”
“……”她说，“当务之急，你这边尽快搜寻丽萨。”
“丽萨？”海伯利安翻了翻卷宗，“她失踪了。最后一次试图呼叫地外卫星是在航道管理局里，之后就没有音讯了。”
“我有个直觉：丽萨人在‘末世雨师’里，但导致她失踪的因果，恐怕在‘古雨师’里。”俞暮皱眉，“双管齐下吧，你找人，我找因果。这是唯一一个跨越两个时空的关联点，如果乌洛波洛斯试图复活，我想它不会放过如此难得的契机。”
海伯利安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砰！”
“走路不看路啊你！”
脚尖一阵尖锐的痛楚，俞暮骤然抬眼，才发现刚才想事太过入迷，她不觉撞上了街边的糖糕摊子，一锅正在熬的枫糖糕被她踢得遍地都是，摊旁一个腰肢粗壮的中年妇女，正双手叉腰，对她怒目而视：“赔钱！”
俞暮：“……”
街边的路人还想帮着捡起来几个，那妇女一把钳住了俞暮的手腕：“别想跑，这一锅够我卖一天的，你得给个说法！”
俞暮似乎还没从海伯利安的“回答”中回过神来，她呆滞地与大妈对视片刻，福至心灵，握拳：“对了！”
“对什么对？”大婶莫名其妙。
只见俞暮飞速将衣服的兜一翻，两手一摊：“报官吧，我没钱。”
“……”大婶面色蓦地涨红，揪着她的手甩也不是，不甩也不是，七窍生烟了好一会，干脆一屁股往地上坐着，嚎开了。
“我怎么这么命苦哇，全家人攒了大半个月口粮来赶这‘鳞诞日’的集，硬给臭外地的把摊子搅了，没这份贴补，我家上下七口人下半个月怎么过啊……”
大婶堵着的是路口，眼见围观的人多了起来，架秧子说报官的、吃凉瓜看热闹的零零散散围起了一圈人，俞暮心一横，一副泼皮无赖的架势把头一昂：“报官啊，磨蹭什么？”
大婶嚎得更惨了：“怎么，你外地产青天大老爷？雨都这地界，真要报了官，我这锅都要被官爷拿了去啊！”
旁人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不少人在旁边给大婶出主意：“报不了官，押她去趟山脚的教会，横竖你也入了教，自己人，不会亏了你不是？”
教会？
大婶明显有些心动，俞暮却没来由地心下一沉。
追查丽萨的工作过于驳杂，她本想借着报官的名头，用点现代科技唬住远古时期的雨师官吏，让他们帮忙追查丽萨。却不想这里的人推崇教会甚于官府！
教会可多得是专业骗子，她那点花活能不穿帮吗？
这么想着，大婶与围观人等用本地的土话交流了一番，已经达成共识，众人合力将俞暮捆成了个麻球，一路推到了矿山下，这里现在还不是矿山，翠绿的植被遮天蔽日，山脚有座老式尖顶石教堂，外墙爬了满墙的爬山虎，爬山虎顶端，还嵌着个巨大的石环。
教堂的神甫是个极度肥胖的白化病胖子，整个人窝在牧师椅里，像一块炖霉了的猪肉。
大婶上前嘀咕了好一通，他好声好气地应付着，但当他把脸转向俞暮时，俞暮悲哀地发现，在他层层叠叠的脸颊肥肉里，很难确认他的具体五官。
她飞速地在脑子里回放大婶的一言一行，试图提取出这个教会的蛛丝马迹。‘鳞诞日’这三个字，突然再度跳到了她面前。
事到如今，也只能试试了。俞暮想。
在他凑近俞暮时，女孩突然抬起手腕，郑重地按在了神甫的肩上。
手腕上，海伯利安灼烧过的衔尾刺青，以一个微妙的角度闪着光。
神甫的动作顿住了。
“你……”他深深地看了俞暮一眼，这一次，他睁开了他埋藏在层层颤动的肉下的眼睛，动作之大，甚至俞暮都看清楚了。
他艰难地转过头，训斥大婶：“玛卡，我说过，对异乡人要友善些。”
他指了指那口糖锅，脸色冷峻：“这锅前前后后被多少路人撞过了，讹钱你就不能换个新招吗？”
玛卡大婶：“……”
不是，说好的我七你三呢？这玩意还能现场反悔的？
局面急转直下，玛卡还来不及思考，就见俞暮笑眯眯地将一小袋铜币放在了她的掌心。
“做生意，都不容易，是我不对，我先赔罪了……”她话锋一转，“只是，能不能让我和这的神甫，单独聊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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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请您帮我查一个人的下落。”待她和神甫共处一室，俞暮递过去一杯红茶。
神甫只是如临大敌地盯着她，他们之间的桌上还放着两个报废的十字架，纯银的外壳此刻坑坑洼洼，是神甫测试俞暮手腕‘神迹’的报废品。
“姑娘，您是乌洛波洛斯的来使，按说我没有不帮的道理。”他沉吟片刻，“只是……唉，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前阵子不是禁卫军征兵吗，稍微有些天赋潜力的神甫都被抽走了。就现在的教会，白天的雨都帮你找找，可以，晚上，只能麻烦姑娘另想办法了。”
“明白，先找白天的吧。”俞暮出师不利，也不气馁，她想了想，换了一个角度开始问，“我初来乍到，可能还不大了解当地风俗，晚上的雨都是宵禁吗？为什么只有有天赋的人能够出门，天赋又是什么？”
“姑娘来自另一个世界，有好奇心是好事，但一个一个问，也不会噎死你。”神甫不知可否地蠕动了一下他的面皮，“雨都宵禁已有百年，您刚过来也看到了，教堂旁边有座山脉。相传，山脉之下埋着此世破损的织机，每到夜晚，便会自行启动，编制这个世界每况愈下的命运。而与传说对应的是……”
神甫压低了声音：“过去百年间，雨都夜晚出门的【凡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
俞暮一愣：“连尸体都没剩下？”
“一点不剩。”神甫点点头，“雨都的人们都在传，织机会把凡人织进向日葵一样热烈的梵高末世，那些人从此会变成画卷中漂浮在天尽头的雨师，和家人、社会永久告别。”
“但也有夜晚出门但活着回来的人吧？”俞暮皱眉。
“是的，以身体或精神不可逆转的重度伤害为代价。”神甫叹息，“百年来有记录的‘天赋’者一共1522人，归来后，觉醒的天赋者能将身体的一部分化成蛇或毒液，或者能精神毒害旁人。但他们在雨夜生还后，最长也没活过三年，无一例外。”
“他们有留下过关于外出的夜晚的叙述吗？”俞暮穷追不舍。
神甫站起身，点燃了展示柜上的油灯，取下来，递给俞暮。
“我要祷告了。二楼有教堂内部的资料室，感兴趣的话，可以上去看看。”说着，神甫看了一眼窗外。
俞暮顺着他的视线，望进风铃般的雨幕，风把夜空的云吹得一丝一丝的，破布条一样遮蔽着人世间。
“天要黑了，不要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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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暮醒来时，只见得窗棂上一团昏黄的暖光，从窗外的教堂尖顶迢迢地递过来，像是一团融掉的柿子。
神甫告诉过她，教堂在子夜十二点正会有一次晚祷，她揉揉眼睛，发了好一会呆，终于看向桌上翻阅到一半的一沓信件集。
“伽马说，这是天上的人物掉下来的东西，被我们捡到了，是活该我们发大财，可是我很不安，大概在夜里，那辆机器看起来太吓人，那些绵密的丝线像是从雨都的每一个人的骨血中抽出来，要织一副油光水净的图画。”
“伽马笑我胆小，他瞪着眼睛说，西塔，你想想和我出来是干什么的，哪有不冒险不赌命就能拿到手里的钱财呢？乡下人到底是见识浅薄。可是我不明白，为了钱财，冒这种生命危险……是对的吗？”
“伽马……”
这是名为‘伽马’和‘西塔’的天赋者当年留下的通信书信，俞暮翻阅了将近一晚上，从日记中囫囵吞枣地凑出个大概故事：西塔和伽马是同村的发小，因为听信了村中行游商人关于雨都埋藏着秘密金矿的传闻，两人相约去雨都掘金，但是在搭建掘金窝棚的途中，伽马意外发现了一架神秘机器。关于如何处置这架机器，两人爆发了巨大的争执，最终，伽马负气雨夜出奔矿山，西塔追了出去，两个人都没有回来。
晚祷的唱诗声适时地飘了过来，俞暮在“伽马”这个名字上划了一道，将笔扔开，正提了灯想回客房休息，走到窗前时，脚步突然一顿，她腕间的蛇环，开始发烫。
一刹那，无数幽灵一样的白光越过窗棂，伽马，那个虚弱的小男孩，悬浮在空中，怯怯地望着她。
伽马转过头，盯着窗外。
她随着伽马的视线望过去，不知何时，教堂的尖顶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漆黑但开阔的村庄。无数勤劳的，将根系扎在泥土里的男男女女辛勤劳作着，但拿到手里的，永远是仅够糊口的微薄薪水。
在那些男男女女的背部，是无数正在抽血的，细如牛毛的输液管……它们那么纤细而密集，交错着指向天空，如同一场诡秘而盛大的蛇舞。
伽马张开嘴，他似乎说了什么，没有声音，却被俞暮感受到了……仿佛她不再是她，而是那个站在窗前看雨的瘦弱男孩。
他说，这里是如此的贫瘠，即便你烧尽自己的一生，恐怕也照亮不了哪怕那么一丁点大的空地。
他说，因为这里总是下雨，雨水会浇灭一切不甘现实的火星。
油灯轻轻撞在了墙壁上，发出了撞在金属上的回响。
她伸出手，在墙体上刮了一道，触手并没有石制墙面特有的粗糙感……相反，光滑得像是纸张。
俞暮将油灯转了个角度，用尖锐的豁角朝墙壁刮了一道。
一层粉末一样的墙纸剥落，露出其下扭曲的废铁墙面。
俞暮继续往下刮，邻近地板的墙面，一行写得歪歪扭扭的字迹显露出来。
看到这行字迹的第一个字，俞暮只觉得手臂都是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那是个希腊字母“γ”，但写字的人似乎并不习惯常规的写法，而是写成了一个两头伸出的三角形，三角形中还多了一撇。
那是她的字迹。
她往右刮开，那是一行完整的句子……不，三行。
“γ = S.H”
“θ = W.M.F”
“这座教堂，没有资料室。”
就在这个时候，油灯熄灭了。
原地回荡起无穷无尽的，仿佛创世之初便存在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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