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暮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张被打湿的、皱巴巴的纸片，随时要被风雨吹去、瓢泼天地。
她按住发烫的手腕，看向那扇不知何时已经被推开的木门。
胖神甫站在瓢泼的雨中，高举着油灯，他左半边的身躯像是抽走了所有的骨头，雪白的肥肉融化在雨水中，在黑袍下淌出，向门内涌来。
油灯照亮了他无神的瞳孔，和左肩一柄巨大的、由人骨联接而成的拖地镰刀，混合着雨水的血淅淅沥沥，散出一种极为浓厚的腥臭味。
下一刻，镰刀已在眼前！
俞暮下意识地举起手腕，镰刀破开手腕，撞上她的改装合金骨骼，铮然一声，如金铁相撞。而她被冲击所携，整个人撞上资料室的窗，随着破碎的玻璃，落入了末世的雨夜中。
手腕几乎断裂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腕间的蛇纹浸血后越发狰狞，像活了一样。俞暮趔趄几步，携带的油灯被她带得一个晃动，照亮了伽马苍白的面容。
幽灵男孩不知何时也从窗里出来，他伸出手，指向唱诗班所在的亮灯房间。
俞暮站起身，神甫正缓慢地从窗户里翻出来，过于肥胖的身躯让他的行动多有不便，索性让半边无骨的肥肉打了先锋，那肉河爬过石质外墙，墙体竟发出了被腐蚀的“滋滋”声。
没时间犹豫，她转头向男孩指的方向狂奔。
教堂石墙顶长满了茂盛的爬山虎，层层叠叠的叶子，红得像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下去，拐上天台，男孩的幽魂再度出现，悬在天台的边缘，抬起手，触碰唱诗班的暖光。
身后已经能听到镰刀的风声，她一下窜上天台，试图伸手拉住那个男孩，却一下抓住了虚空，眼看重心不稳，她往前扑了一步，镰刀撞向左肩，挫骨的痛楚一下在她肩颈处炸开。
俞暮瞪大眼睛，举起另一只被砍去一半的断腕，这一回，男孩转过头，伸手拉住了她——
雨打在她的手臂上，蛇纹从手腕游动到手臂，她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景致开始出现变化。
男孩站立的天台，慢慢变成了湖水……那是一个巨大的环状湖，湖中心隐在浓雾里，看不清晰，他们所处的是湖岸附近，齐膝深的湖水泛着血腥的锈蚀味，雨滴交织地打在湖面和落叶上，仿佛整个时空都沉入水底，泛着清冷的波纹。
男孩将她拉近，她低下头，在水中看见那猎犬一样，拿着她丢下的灯，在天台四处逡巡的神甫。
“你……”她望向那个男孩，声音哑得像是被打湿的柴火，“你是谁？这里是哪里？为什么救我？”
男孩：“……”
“一个一个来。”男孩咳嗽一声，“我叫伽马，我的事，相信你已经在资料室里看完了。”
“这里是一处时空裂隙，我自三十年前被他所杀后，就一直困在这里。”男孩安静下来，“这里的雨，会将两端时空联通起来。所以下雨时，我可以去往你们的世界。”
说着，他捧着俞暮的手，在他的念诵声中，那条盘在俞暮手腕的蛇像是真有生命一般，在她的皮下钻动，硬是将她半断的手腕‘缝’了起来！
就是全程没有麻药。
俞暮：“……”
待到蛇纹缝了一圈，回到了自己原有的位置，男孩指了指蛇纹，“我认得它。它能带我出去。”
“……我自己都出不去，还带你……”俞暮在内心大声嘀咕。
毕竟人在屋檐下，她从善如流地缩了缩脑袋，“那，神甫……为什么要杀你我？”
“你自己看罢。”男孩指了指她周遭的湖水，此刻稳定下来的水面上，重新倒映出教堂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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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甫在滂沱的雨中，站了很久。
他左肩的骨镰收了回来，骨头像是游蛇一般钻回了他的身体，将他一身臃肿的肥肉撑得像个猪肉铺子。
教堂的仆从从唱诗厅开了窗，问他：“仪式还继续吗？”
神甫长出一口气，点点头：“换备用的祭品。”
说着，在暖黄的灯光中，他张开双手，指向地面，无数的骨头像是蛛丝一样从他的四肢和腰间刺出，他依靠这凭空多出的六只骨脚，摇摇晃晃地将身躯升到了半空。
“这是天赋之一，被雨水赐福过的骨头，可以脱离身体，按宿主意志进行攻击或防御的变换。”男孩说，“当然，这类的天赋需要祭品的鲜血来升级，神甫能变化成这种程度，他杀的祭品可不少。”
“神甫也是天赋者？”俞暮垂下眼，想了又想。
将那句‘他对我撒谎，是为了骗我成为祭品？’收了回去，另起了一个话头。
“他之前跟我说，这里的政府在征兵，大量需求天赋者，他是怎么躲过政/府筛查的？”
“躲？”伽马像是听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嘴角一勾，“有没有可能，星球政/府早就知情？”
两人谈话间，神甫拿出十字架，登上了教堂尽头一座偏僻的石质祭坛，随从正在清理六块厚重的血槽，槽里的血迹仿佛来自上个世纪，一股腐烂与尘灰混合的臭味。
他的身后，唱诗班身披黑袍，在长廊下鱼贯而出，从石台后方抬上一个仍在挣动的麻袋，将麻袋固定在祭坛的中央石板之上，那人形剧烈挣动，撕开了腰侧的缝线，玛卡沾满血污的面容露了出来。
玛卡环顾四周，面露绝望：“……神甫，你不能这样对我！”
俞暮不能置信：“他疯了？玛卡是他的教众！”
“你知道雨师的教义是什么吗？”神甫嘲讽地看了玛卡一眼，抽手，石质祭坛冷光大作，此刻，无数天空延伸而下、地面蜿蜒而起的漆黑长蛇，具化鳞片和眼睛，在云端或脚下，冷冷地觑着她。
玛卡挣动片刻，似乎自知无力生还，双目充血，一字一顿：‘为了神献上一切，神必回答。’
黑色的雨交织赤色青色的天幕，连接了整个天地，神甫没什么感情地笑了笑：“玛卡，你入教已经十年，平日在我教庇护下，没少宰割外乡，作威作福。”
“既享受了十年神佑，就要做好有朝一日，为神肝脑涂地的准备。”
神甫抬起右脚，那由巨大白骨组成的、蜘蛛一样的脚爪，不知何时，已重组成镰刀。
镰刀挥下！
玛卡失控的惨叫没能持续半秒，她滚落的头颅便和身躯一起倒下，仿佛无穷无尽的血沿着血槽，从石板中心流向神甫的六个爪子，血污缠绕而上，几乎是刹那，神甫放声长啸，天地间，无数在雨中隐没的，旷野上的蛇，齐声应和！
仿佛那个天地之间，亘古以来，山海经中曾经记载，失落的、以蛇为神明的国度。
雨师。
“神会欣喜于你的鲜血，安息。”神甫念诵着，收尾以蛇的颤音。
俞暮的手腕一片刺痛，她觉得自己像是戴上了一圈熔岩。
“不要轻举妄动！”伽马按着她，“等。”
神甫转过身，向着教堂后的山脉朝拜：“我献上最虔诚的血肉于您，母亲。我要将一切归还于您，隐没在大地之下，蛇身的神祇，雨师的母亲。”
此时，祭坛后方，教堂背后的那座山，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凌晨一点，子午交界，换日线上，蛇从白昼钻出，爬入夜的祭坛。
神甫举起双手，溃烂的血液在他指尖滴落，雨水一般。他的脚下，腐烂的大地在血雨中翻涌，数百具身着军装的惨败躯壳从泥土中被举起，而他们，无一例外，全身上下的骨头，一根不剩。
“乌洛波洛斯。”神甫高举双手，贴首匍匐，“给我力量……吞噬军队、吞噬大地、吞噬这个国家的力量！”
湖水之中，山脉深处，升起一双巨大的、蛇类的瞳孔。
俞暮骤然撞开了伽马，伽马一个趔趄，按住了她的肩膀。
那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定定地看了男孩片刻。
“……我很抱歉，但我无法再等下去。”
说完，不顾手腕骤然爆发熔岩般的灼烫，她双膝跪地，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腕深入水中，断手入水而沸，鲜血与白骨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俞暮却面不改色，只让断手穿过迷雾，伸向了那双巨大的瞳孔！
伽马一下从湖水中站起，然而，为时已晚。
湖低燃起数百簇冰冷火焰，如同萤虫一样飞过伽马脚边，纯金色的火花瞬即爆开，堵死了他后退的路线！
“海伯利安，回应我。”俞暮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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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刹，极短如永夜，飘渺如飞星。
俞暮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是短促地笑了一声。
又来了……那轮血月，十四岁后，从来、从来不曾远离她。
那片被血色月光浸润的大地，板结的硬化的土壤，前赴后继驯化过多少穷途末路的文明？云端的神明抛下一点浮华名利当作饵食，于是多少一身光鲜的子弟、名家一拥而上，靠贩卖、吞吃着同类的肉身而活？
想超越你父亲吗？
想嫁个有钱人吗？
想当圣人吗？热搜包年八八折，白痴都能给你捧成圣人。
纯金色的火焰在湖水之中跳动，星星点点，照亮那些一路走来的，所目睹的人性荒原，照亮那些很早就熄灭在青春尽头的愤懑、失落和不甘心，最后，照亮漆黑的夜晚，群蛇的荒原……和一块仍在踽踽独行的顽铁。
……纵算千蛇国聚，雨师踏夜，没有一丝一毫白日的可能。
何妨以身为炬，烧尽这光泼不进的腌臜长夜？
那只被火焰烧得皮开肉绽的手，握住了巨蛇的瞳孔，十指用力，向下一收。
一时间，天雨粟，鬼神哭！
整座山脉，都在震动。
“……哪来的两脚羊，麻烦得紧。”黑暗中传来絮絮的低语。
“不是已经找了高人世家料理她了？”另一个声音吃吃地笑起来，“横竖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能翻多大的浪？”
俞暮骤然觉得血液中传来重压，与此同时，整个教堂在纯金色火焰中开始移动，土地与石材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拼合，原地很快出现了她第一次登陆雨师时，看见的矿坑与高塔！
被金色火焰燃烧的神甫狞笑着，将玛卡的尸体抛了过去，正好撞上那块写着“雨师智械办事处”的木牌。
下一刻，骨镰舒张如满月，将尸身和木牌都劈落！
俞暮落在碎石处，脚背离镰刀不过几寸，她面无表情地勾了勾嘴角：“被发现了。”
神甫的身躯，沿着骨镰一路爬了过来，他的面容并不固定，无数张惨败的面容不规整地在他的皮肤上冒出又消失，再靠近，便有金色的火蛇从他的血肉中爬进爬出。
神甫一声怪叫，缠接成一张新的脸：“你这火……哪里来的？”
“嗤。”俞暮不回答，只若有所思：“……看上去，你倒是想把军队被剿灭的责任，嫁接到第一批创立雨师文明的流民身上。”
“是又如何？”
“为什么？”
神甫大笑：“不这样，千百年后的智械，如何能被我教会所用？”
“雨师不应该只被困在这荒凉的矿山，一眼看得到尽头的村庄。”神甫狂笑，“唯有投身时间之海，踩着那些被淘汰的文明往上走……我们才能够，被更多的，宇宙上一级的神明看见。”
她嗤之以鼻：“想得倒挺美。”
说话间，天际被扭曲的乌云所覆盖，俞暮挥手，一点金色的火星对抗漫天黑色的急雨，逆流而上，直冲天际。
随便吧，她想。
比起当一只被命运编织的，屏风上的金丝雀，她更愿意当一块生来并非命运所能安排的顽铁。
三灾九难当锤炼、人世炎凉成淬火……千锤万击，终成大器。
任时代千变万化，任命运狭路相逢，她总能，一剑封喉。
神甫看向她，嘴角露出一个怨毒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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