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行程,便在一种日益增长的默契中流淌。
检查阵点时,孟白卿依旧言简意赅,但指引金旺旺输入灵力的方位与力道时,语气比最初多了几分不经思索的熟稔,仿佛金旺旺的存在本就是他工作流程的一部分。
金旺旺则学得更快,往往孟白卿一个细微的灵识波动,他就能心领神会,那簇活跃的火灵之力总能恰到好处地融入孟白卿沉静的水灵脉络中,驱散混沌带来的滞涩。
在巡界舟飞往下一个目标的寂静航程里,金旺旺依旧会趴在舷窗边,将他看到的那些混沌中偶然凝结的、转瞬即逝的奇妙光景,用他那带着惊叹的语气描绘出来。
“师兄!快‘看’!那边好像有座由雾气堆成的透明山峰,正在塌陷!”
“嗯,那是混沌元炁短暂聚合又溃散的景象,谓之‘蜃楼’。”孟白卿会应一声,偶尔,在金旺旺描述得尤其生动时,他会微微侧耳,那空茫的眼中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聆听”的专注,不再是纯粹的知识解答。有时,他甚至会多问一句:“此刻是何形状了?”
这细微的变化,让金旺旺描述得更加卖力,心中那份想要与之分享所见所感的**愈发强烈。
这份想要靠近、想要连接的**,在三日的朝夕相处中,不断堆积、发酵,令金旺旺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荡开,再也无法平静。
师兄每一个微小的肯定,每一次不经意的靠近,甚至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操控飞舟时专注的侧影,都像在他心里点燃一簇小小的火苗。
那火苗越烧越旺,暖意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一种前所未有的、饱胀的情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如同被春日阳光持续烘烤的蜜糖,不断升温,不断变得粘稠、滚烫,几乎要将他的身体和脑子融化掉。
这种情绪太满、太强烈,以至于他开始感到一种甜蜜的苦恼。胸腔里仿佛揣进了一只活蹦乱跳、不停撞击的小兽,又像是被柔软的、温热的绒毛填满,胀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清楚地知道,这种感觉与对朋友孟雪拾的义气不同,与对万兽崖同门的亲近也不同,更与他看话本时对那些英雄人物的单纯崇拜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更强烈、更专注,带着点莫名焦渴的喜悦。
是一种更私密、更炙热、也更让他心慌意乱的东西,想要靠近,想要触碰,想要……独占那份独特的温和与关注。
只要看着孟白卿,听着他的声音,待在他灵识笼罩的范围里,他就觉得无比安心、无比快活,快活得想让尾巴不受控制地摇起来,又想找个地方狠狠打几个滚来宣泄这过于充沛的情绪。
可这到底是什么?
这份陌生的、汹涌的情感让他烦恼,像是一个找不到出口的谜题,堵在心口,既甜蜜又折磨。
在飞往最后一个阵点的漫长寂静中,金旺旺偷偷看着孟白卿映着窗外混沌流光的侧脸,心里第一次涌起了清晰的、甜蜜的困扰。
他像是突然发现自己怀里揣了个滚烫的、不断发光的宝贝,这宝贝让他欢喜得不得了,可他却不知道这宝贝叫什么名字,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别人——尤其是,怎么告诉这宝贝本身。
他有些烦躁地挠了挠自己金色的短发,耳朵也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一点。
不明白,想不通。为什么偏偏是对去芜师兄?为什么这种感觉如此特别?
他活了五十年,从未有过这般体验。
这陌生的情愫让他有些无措,像只找到了心爱之物却不知如何示好的小狗,只能在原地兴奋又焦虑地转圈。
然而,当孟白卿因他的小动作而微微侧首,带着一丝询问意味“看”过来时,金旺旺立刻挺直了背,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将心底那点纠结掩饰得天衣无缝。
“师兄!下一个阵点快到了吧?我准备好了!”他声音清亮,充满活力,仿佛刚才那个暗自苦恼的家伙根本不是他。
孟白卿感知着他瞬间高昂的情绪,虽不明所以,却也并未深究,只是照例应了一声:“嗯,前方便是。”
当最后一个阵点检查完毕,巡界舟轻盈地调转方向,驶离那片永恒的灰蒙,重新沐浴在仙灵境已开辟区域的清灵天光下时,金旺旺望着窗外越来越清晰的、熟悉的景致,心中那满溢的情感骤然混合进一股强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这就……结束了?
他忍不住回头,看向身旁正操控飞舟的孟白卿。
归途的光线柔和地洒在对方身上,勾勒出安静美好的轮廓。
那股想要一直这样待下去的冲动再次涌上心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脱口而出:“师兄,回去以后,我还能常去饮暇峰吗?找你学木雕,或者……帮你照看菜地,我最近对灵植栽培也挺感兴趣的。”
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像往常一样轻快,带着点理所当然的亲近,试图掩盖住心底那份因即将到来的分别而产生的、陌生的空落感,以及那更深层的、连自己都不明白的依恋。
孟白卿闻言,操控飞舟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只是微微偏过头,“望”向他。
灵识清晰地映照出少年脸上那努力表现得自然、却掩不住眼底深处那份浓烈期盼的模样。
他没有立刻回答,那短暂的沉默,并非犹豫,更像是一种……无言的确认。
过了片刻,他才温声开口,语气是一贯的平和,却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承诺的意味:
“嗯。饮暇峰的结界,不曾对你设禁。”
没有热烈的回应,只是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却像一阵柔和的春风,奇异地抚平了他大部分的怅惘。
他脸上立刻绽放出毫无阴霾的笑容,用力点头:“那就说定了!”
孟白卿感知着他瞬间雀跃起来的气息,唇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轻微得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前方的航路上,只是那向来沉寂的心湖,似乎也因这短暂的同行,留下了一抹极淡、却一时难以散去的暖色余温。
巡界舟平稳地回到了渡口。三日的旅程正式落幕,带回了任务圆满完成的消息,也带回了一颗被某种陌生而饱满情感填满、正为此甜蜜困惑的小犬妖的心,以及另一颗尘封已久、于无声处悄然融开一丝缝隙的、尚不自知的心。
自巡界归来,已是两日过去。
金旺旺在万兽崖自己的洞府里,对着那面铜镜,第三次整理着自己额前那几缕不听话的金发。镜中的少年依旧眉眼飞扬,一身新换的绛红色窄袖劲装衬得他愈发精神,可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黑亮眸子里,却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焦躁与游离。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胸口衣料,那里贴身放着那只小狗木雕,冰凉的木质触感似乎能稍微安抚他莫名躁动的心绪。
去饮暇峰……总得有个理由。
直接跑去说“师兄我想你了”?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摁了回去,太奇怪了,两个大男人之间,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
请教木雕?上次师兄教他的灵须瓜还没雕出个所以然呢。
帮忙打理菜地?好像又显得太过刻意。
金旺旺不由得有些烦躁,却没想过,此前他哪次去饮暇峰是有什么正儿八经理由的,还不是想去就去了,何曾如他此刻般觉得这也不是,那也不妥。
他在洞府里踱了两圈,目光扫过石桌上几包用油纸包好的、还散发着淡淡甜香与灵气的蜜饯果子。
这是昨日他去登仙驿闲逛时,在一家新开的蜜饯铺子里买的,用的是上次巡界任务分得的灵石。店家说是用某种灵果腌制,滋味甚好。
当时鬼使神差地,他就多买了几份。一份自己吃了,确实甜而不腻,带着股清爽的果木灵气。剩下这几份……他原本打算留着慢慢吃,或者分给相熟的同门。
此刻,看着这几包蜜饯,金旺旺眼睛一亮。
对了,孟雪拾!
那家伙受伤卧床,饮暇峰上想必没什么零嘴,去芜师兄那性子,估摸着也不会特意准备这些。送去给他,既能表达探望之意,又显得自然不唐突。
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个由头,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再去饮暇峰,或许……还能再见师兄一面。
心念既定,那股莫名的焦躁瞬间平息了大半。金旺旺将蜜饯仔细收好,深吸一口气,仿佛即将奔赴的不是一次寻常探访,而是某个重要的约定,身形一动,便冲出洞府,朝着饮暇峰的方向疾驰而去。
再上饮暇峰,轻车熟路。
院中静悄悄的,菜畦里的植物在午后的阳光下舒展着叶片,几只灵蝶在花间翩跹。左边厨房的门关着,正中的主屋也门户紧闭。
师兄想是又在修炼或是休息吧。
金旺旺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灵识微动,感知到右边孟雪拾的房内有两道气息。
一道是属于孟雪拾的,带着金属性的锋锐,但此刻显得有些虚弱和紊乱;另一道则沉静如水,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带着淡淡的木植清气与水汽——是那个灵侍。
他走到房门前,屈指轻轻叩响了门板。
“孟雪拾?在吗?我,金旺旺。”
屋内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然后是孟雪拾略显沙哑的回应:“门没闩,进来吧。”
金旺旺推门而入。房间内光线明亮,陈设简单,孟雪拾半靠在床榻上,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看起来比前几日好了些。他身上盖着薄被,胸前和手臂处缠着干净的绷带,隐隐透出药草的气息。
而那名身形高大、通体被素白布帛包裹、仅露出一张缺乏血色的薄唇的灵侍,正静默地立在床榻边。
它立在床畔一侧,手中端着一碗尚且冒着热气的汤药,然后微微俯身,将那毫无血色唇形的嘴凑近碗边,似是先以某种方式感知了一下药液的温度,然后才以一种稳定而精准的姿态,将药碗递到孟雪拾手边能够轻松取用的位置。
尽管知道这灵侍并无恶意,且是孟白卿所有,但每次见到这诡异的形态,金旺旺还是觉得后背有点发毛,耳朵尖不自觉地抖了抖。他努力忽略那点不适,将目光集中在孟雪拾身上。
孟雪拾接过药碗,目光在与灵侍那被白布严密包裹的“面部”接触时,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依赖,更有一种深藏的痛苦与执念。
他低声对灵侍道:“多谢。”
灵侍并无言语,亦无点头之类的动作,只是默然后退了半步,如同最忠诚的影子般守候在一旁,但那姿态,却莫名给人一种它“听懂”了并在默默守护的感觉。
金旺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微动。他将手中的油纸包放在床头的矮几上,扯出个笑容:“喏,登仙驿新开的蜜饯铺子买的,味道不错,想着你躺床上肯定嘴里没味,给你带点甜甜嘴。看你这样儿,比前几天倒是精神点了。”
孟雪拾抬眼看他,扯了扯嘴角:“劳你费心。吃了几天药,已好多了。”他顿了顿,看着金旺旺虽然笑着,眉宇间却似乎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烦躁,便问道:“你今日怎有空过来?炼器坊不忙?”
“告了假。”金旺旺随口答道,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安静侍立的灵侍,又落回孟雪拾身上,“来看看你,顺便……唉,也没什么。”他抓了抓那头灿烂的金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孟雪拾见他似有心事,也不多问,只默默喝着药。一时间,屋内只剩下轻微的碗勺碰撞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金旺旺的视线无意识地在屋内逡巡,最后又定格在灵侍身上。
他看着那被白布严密包裹、毫无生气的形态,想起孟雪拾为之付出的代价,忍不住低声嘟囔道:“说起来……你为了他,也真是拼了命了。这次是运气好,下次可未必。说起来,这灵侍……终究是符纸所化,依赖他人灵力维系,这般脆弱,值得你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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