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三年,六月二十五,白河云雀城。
祁连风躲藏在水下,借着暗流,悄无声息往外游。
不久前,燕雨楼潜入城内,将城内一户富商灭口,祁连风生来倒霉,好死不死撞枪口底下,当即和对面死战一通。
谁知打斗动静太大,又引来了守城官兵的注意。
他原本并不当回事,然而白河六月多雨,房顶满是青苔,他脚下一滑,直接窜进了茅厕。
和赵星河四目相对的时候,说不出谁更尴尬,但为了逃命,他脑子一抽,把人家裤腰带顺了,于是正在被追杀。
祁连风心中叹息,该拿的证据他都拿了,该收的尾也都收了,本来打算回去复命了,临了临了的,怎么还摊上这么个事。
好在主上也在白河,免了他来回的路,就是可惜诸葛禹还在并阳城,也不知这老小子什么时候才能跑出来,否则多少有个帮手。
他查靖王一事查得很小心,加之白河正值多事之秋,赵星河被永安拖住,所以他并未惊动任何人。
祁连风游啊游,不知游了多久,终于游到了城外。
虽是夜里,但万里无云,中天空明,适合赶路。
看着渐渐远去的身影,最左边的壮汉面无表情,问赵星河:“少爷,为什么不抓他,反而由着他一直调查,还逼他提前带着真相跑了。”
赵星河摇着那把“君子慎独”,玄衣朱裳,摇头晃脑,“山人自有妙计,回家,收队,睡觉!”
靖王可不是皇室那群没什么兵权的废物,只要苍雪戎还活着,他便永远有底气。
若是西南能与白河合作,北地倒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赵星河很乐意一起围剿过去,毕竟世家同气连枝,白河的利益重于一切。
可谁让西南出了个岳袅娜?
这女人心狠手辣,又极重情,太皇太后二话不说给人家未婚夫下蛊,险些将人弄死在战场上,能不让她恨么?
这世上,不是谁都将权力当成珍宝的。对于岳袅娜而言,爱人,亲人,朋友,比什么乱七八糟的权力都重要。
赵星河摇着扇子,清风徐来,吹皱满城水波。
封长歌也是个怪胎,除了武功高,兵法好,半点不像封家后人,竟真的对皇室忠心耿耿,不听家主的话。
两个怪胎凑成一对,在西南手拉手心连心,自然引得太皇太后忌惮。
然而所有人都忘了,世间之事,过犹不及。
封家以独特的家规延续千年,本无可厚非,可天长日久,后人早就将路走偏了。
若这朝堂之上,尽是利欲熏心,阴狠毒辣,不择手段之人,那这王朝,也就到了尽头了。
上天必会降下神兵天罚,来终结这污秽。
所以苍雪戎战无不胜。
赵星河看不上那些阴狠之人,可是偏偏,他自己也是这种人。
阴狠之人,自然要多做后手。为防靖王登基后,苍雪戎把世家全部摁死,他多少得使些绊子。
毕竟白河也是要吃饭的嘛。
光明谁都喜欢,虫蚁除外。
经过一夜的跋涉,天明时分,祁连风到了永桑县。
“江放!!”祁连风推开小院大门,看见门前青年的一瞬间,热泪盈眶,一步跳到人家身上,压得江放惨叫一声,率得眼冒金星。
压完人他才慢半拍的看到目瞪口呆的叶徽之,当即弹跳起身,老老实实请安。
“无……无妨,”叶徽之端着药碗,示意他跟自己一起进去。
他虽然知道自己的十二卫们感情不错,但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不错。
十二卫是苍雪戎给他训练出来的,后来又经过他自己的一番调整,才变成今天这个模样。
他以为岳若白和林牧笙已是自己明察秋毫,没想到祁连风和江放还有猫腻。
自从他跟苍雪戎不明不白后,一夜之间,怎么就冒出这么多断袖了,叶徽之不明白。
“属下幸不辱命,”祁连风拿出一包油纸包裹的东西放到桌上,又把桌子搬到岳若白床前,“证据皆在,靖王确实不是桓帝之子。”
岳若白捧着药碗,多少有些傻眼,他一直被关在靖王府,虽有林牧笙照顾,但林牧笙嘴严,哪怕再喜欢他,也没说过任何公事。
这还是他第一次知道靖王的身世有问题。
“一切源头,都来自于赵镜尘,”祁连风从油纸包里取出一副画像,缓缓展开。
那一瞬间叶徽之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今日发生的种种,皆因二十一年前的白河大案,而他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快要知道一件掩盖多年的肮脏真相。
画像徐徐展开,画中人就那样显露出来。
白衣醉酒,酣卧花丛。
他如墨长发披散于石阶,垂落在花上,而那张脸,绝色一词用在他身上过于平常,倾城一语又过于简单。那是比花还要秾丽三分的容颜,光是画像,都让人看直了眼。
“他……他好漂亮,”江放喃喃,青岁卫中不乏美人,青青更是其中姣姣,然而都比不上这画中人的三分。
“是啊,漂亮,”祁连风叹气,“所以命就不太好。”
叶徽之接过画像,“这就是赵镜尘?恕我直言,靖王那模样,还没我好看,应当不会是他的儿子吧?”
祁连风笑了一下,“还真是他儿子。”
“呵,那他算是长废了,”叶徽之嗤笑,心道苍雪戎就是喜欢丑八怪,难怪对靖王忠心耿耿。
“赵镜尘容貌昳丽,博学多才,文武双全,有个青梅竹马的爱人,叫明葵,”祁连风拿出另一张画像,“您看,眼熟吗?”
江放双手一拍,“我在靖王卧室看见过,这是荨美人!”
祁连风:“桓帝遇到赵镜尘的时候,正值壮年。那时赵镜尘也已长成,正是容貌最盛的时候,光风霁月,君子端方,文治武功,世无其二。”
“桓帝对他……”江放欲言又止,心里明白了什么。
桓帝控制欲极强,他十五岁登基,手段狠辣,制衡之术更是登峰造极。
在遇到赵镜尘前,就已经连废了两任太子,每位皇子的婚事,包括小妾都必须由他亲自赐,否则轻则闭门思过,重则剥夺身份。
祁连风摊开桓帝的寝居录,递给叶徽之:“您看,自广顺元年三月起,桓帝便一直宿在承澜殿。”
同为帝王,叶徽之多少明白他这位皇爷爷的心思,若他也是这样大权在握的皇帝,苍雪戎早被他关起来了。
每日每夜只能看见他一个人,就算再怎么喜欢别人,也无济于事,就算恨,眼睛里也必须只能看他一个。
如果侥幸两情相悦,那便为他散尽后宫,送他无上权力;若不能两情相悦,强扭的瓜也相当解渴。
“赵镜尘性情刚烈,桓帝为强留他在宫中,便将明葵改名换姓,赐封美人,彼时荨美人已有身孕,”祁连风拿出荨美人入宫以来的月信记录给众人看,“对外,则宣称荨美人是他微服私访时,在白河遇见的浣纱女。”
“广顺三年,白河对外宣称赵镜尘病逝,实际上是被桓帝所杀,”祁连风拿出一只箭头,“苍老将军一生耿直,赵镜尘崇敬他,少时游学,曾去西北专门拜访过他。如今为离开后宫,一步一跪,求到了他跟前。”
叶徽之:“……”
“苍老将军便同意助其逃跑,结果走漏了风声,桓帝恼羞成怒,派封庭将赵镜尘射杀当场。”
人死后,自然要给白河一个交代,为了让白河彻底闭嘴,所以他给白河放权,允许白河开学宫,同时,又为了制衡白河,命岳氏,薛氏开学宫。
而杀了赵镜尘的封庭,助赵镜尘离开的苍老将军,自然而然成了帝王的泄恨对象。
封家为弥补此事,送来五六个与赵镜尘相似的少年,桓帝通通收下,同时将荨美人放出冷宫,与其恩爱有加。
广顺十三年,白河大案,桓帝为报复苍家和封家,便命苍老将军去平反,同时暗示封家准备证据,让封家诬陷苍家造反。
于是,等苍老将军自白河归来,等来的,便是满门抄斩的结局。
从来都不是什么忌惮苍家势大,因为谁都知道苍家的衷心。苍家之所以被灭,只是因为帮助了一个无辜的可怜人,所以招致了帝王的毁灭。
叶徽之一张一张地翻看各方书信,被掩盖的真相,就这么浮出水面。
原来如此,难怪苍雪戎那样恨他,那样恨封家。
施以援手的好人得不到好报,满心私欲的皇权大行其道。
世家霸道,豪族横行,百姓沦为板上肉,盘中餐。
二十万的百姓,活生生的人命,竟然成了制衡的工具,报复的手段。
冤屈的人得不到真相,枉死的冤魂又该怎样安息。
既然污秽得不到清洗,那他便自己去做那个执刀人。
那一夜的风雨该是怎样的晦暗,那时的苍雪戎又该是如何绝望。
所有人都知道苍家是冤枉的,所有人都知道真相是怎样的。可是满堂朝臣变成了泥塑的木偶,他们高呼万岁,紧搂着自己的权势,生怕得罪那个执掌生杀之人,连自己是人是鬼都分不清了。
难怪,难怪他恨我,叶徽之抚着胸口,心里忽然生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疼,分不清是为谁。
如果是他,他也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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