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三年,注定与安宁无缘。
新年伊始,祸乱便接连不断,北地挥师南下,先帝坠崖殡天,幼主仓促即位,太皇太后垂帘摄政。
然而太皇太后屁股还没坐稳,局势已经风云变幻。
坠崖的先帝没死,即位的新帝成了笑话,北地南下清君侧,夷狄铁蹄踏边关。
江山烈火烹油,百姓四顾茫然。
西南据天险拥兵自重,东南假内乱浑水摸鱼。
在这种局势下,一纸名正言顺的退位诏书,就显得尤为重要。
夜里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打得木樨花凋零满地,连带着那股浓烈的香气都少了些许。
叶徽之满身热汗,崩溃地撕扯着床帐。
人间之事,总要讲究一个过犹不及,否则物极必反,徒增痛苦。
他已经不知道认错了多少次,好话说尽,膝盖都跪青了,但苍雪戎这狗东西虽出身世家,但纵横军营十几年,折磨起人来手段层出不穷,任凭他怎么求饶也无济于事。
从前他还顾及叶徽之意愿,反抗太过时总要缓和一下,现下叶徽之自己作死犯在了他手里,那简直和送上门还给自己涂满调料的烧烤没区别。
他也不管人家这身脆骨能不能受得住,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都往外使,于是天不亮又叫了太医。
殿外木樨被风雨打得痛苦哀嚎,殿内叶徽之缩在床角神经质地啃着手指。
太医推门时,响起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吱呀声,顿时他像受惊的兔子,浑身一震,崩溃地揪住头发,浑身肌肉痉挛,喉咙来回动弹,但发不出什么声音。
太医踌躇在床前,隔着床帐,不知道该不该掀开。
“赶紧去看看,”苍雪戎只着亵衣,捂住脖颈嘶了一声,兔子急了确实咬人,他喉结那块被咬得不轻,一说话就疼,“好半天了,一碰就抖,被子都盖不得,别是傻了吧。”
太医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苍雪戎没那功夫在这里继续耗着,挥手让他自己看着来。天快亮了,后天就是中秋,靖王马上要来,底下人又不安分,他忙得很。
等他洗漱完,太医也差不多看完诊,说没什么事,就是要节制。
苍雪戎唔了一声,扎好马尾,一身黑白文武袖,上纹花草云纹,腰佩雪烬,仪表堂堂,又成了那个英武不凡的将军。
“好好歇着,”他掀开床帐,带来一阵冷风,吓得叶徽之双目一缩,下意识窜进被子里。
他也不在意,自顾自叮嘱:“这两天我就不回来,事情太多,你好好养着,少见外人。”
叶徽之一动不动。
“都说了,让你受不住就喊停,你自己死活不开口,那能怎么办,现在怪我?”他戳了戳被子,一戳里头动一下,挺好玩。
叶徽之一听这话简直气疯,想也不想,抄起枕头就开始打。
嘴里说得好听,纯属放屁!这狗东西根本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嘴里说着什么你喊停我就停,结果把他哑穴点了,等他崩溃得要撞墙的时候才解开哑穴,他险些以为自己就要死这儿了!
真要这么死了,就是做了鬼,列祖列宗也要把他再打死一次。
“太凶了,哎,你怎么这么凶,”被枕头一阵乱轰,苍雪戎抱头跑路。
“凶悍成这样,老虎投胎么?”他扫了扫衣袖,一路走出大殿,看着在殿外等了半个时辰的几个部下,一脸倒霉。
“实在不好意思,”大将军唉声叹气,揉着脖颈上的伤痕,愁眉苦脸,“家里那个太凶悍了,又缠人,死活不让走,不安抚好,以后是要睡柴房的。唉,真耽搁时间。”
部下们:“……”
“走吧走吧,”苍雪戎率众前行,边走边问:“唉,你们夫人也这么凶悍吗?唉,当人相公。”
部下们看着他手腕上脖颈上的痕迹,想起远在北地,已经许久没见的夫人,心情格外复杂,有些酸涩,“……那倒也没有那么凶悍。”
一连忙了两天,转眼便到了中秋。
靖王府荒废已久,虽在中秋前紧赶慢赶收拾了出来,但到底看着荒凉,不成样子。
于是便有人提议,将宫中盛开的花卉种在花盆里,多移些过来,好歹看着热闹些,不那么荒凉。
如霜看完,深觉有理,请示苍雪戎后,同意了这个提议。
太平三年,八月十五,申时,阴雨了半个月的永安终于在这时候放晴。
天边一轮红日高照,永安城下,苍狼啸月迎风招展。
一别经年,重归帝京,叶知瑾勒绳下马,目之所及,见百官伏地。
去时狼狈,归则荣锦。有北地大军在,他虽无帝王之名,却已有帝王之实。
王妃步下马车,二人携手,扶起领头的安国公与丞相,三人相视一笑。
丞相岳云鹤垂眸拢袖,不言不语,静立风中。
楚惠帝太平三年,八月既望,时值中秋。靖王知瑾自北地归来,帝心甚悦,敕命安国公率百官郊迎。复于宫中设中秋夜宴,既为洗尘,亦共庆升平。
——《楚书·惠帝本纪》
靖王已至,木已成舟,岳云鹤无声叹息。
正值多事之秋,中秋虽无宵禁,但面对城外层层叠叠的大军,噤若寒蝉的百姓也没多少个心思庆祝。
于是群臣散后,长街寥落,苍雪戎随靖王回府,边走边回答京中局势。
“你的意思是,只要本王不追杀十二卫,他就老老实实写诏书?”靖王小心扶着靖王妃坐下,试了试茶温,替她倒了杯茶。
苍雪戎:“他若主动在群臣面前写退位诏书,你登基后,不妨封他个闲王,让他好好养身体。”
靖王一顿,意味深长:“闲王?”
“我会看着他的,”苍雪戎说着看向王妃,北地这时已经开始下雪,但一路南下,温度逐渐升高,她却依旧穿着略厚的衣服,还披着厚披风,于是他心里隐约有个猜测,“王妃这是?”
他在腹部比划了一下。
靖王点头,竖起食指,“你心里知道就行,现在别说。”
早年间靖王妃怀孕过两次,一次在永安,一次在北地,但两次都没能保住。
王妃无子,靖王便不允许其他侍妾怀孕,以至于现在仍无子嗣。
“闲王一事,容后再议,先让我们休息,”靖王捶打着手臂,他一路骑马,又要时刻关注王妃,精神高度紧张,此刻累得很。
阳光驱散了天边的乌云,秋风阵阵,满城木樨掉落,香气所剩无几。
休息了两天,叶徽之已能下床活动,今日是中秋,宫廷早早就开始预备夜宴,他坐在窗边,单手支着下颚,秋风阵阵涌来,寒凉入骨。
已经是傍晚了,大片大片的红云滚滚而来,堆砌在天边,像燃烧的烈火。
宫女四处走动,太监紧锣密鼓,封溟脱下繁杂束缚的宽袖长裙,取下满头珠翠,拿起螺黛,细细涂抹眉毛。
远方隐隐有乐声传来,她轻哼着一首小调,换上劲装,拿起了长剑。
爆炸是从靖王府开始的,秋风一起,熊熊烈火往四面八方蔓延,此地非富即贵,于是整个满城的权贵都成了望山的猴子,惊慌失措,又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坐立难安。
紧接着是长乐宫,清静宫,大火越烧越烈,守军攒动,蜂拥救火。
封溟打开密道,燕雨楼楼主亲至长乐宫底,为她断后。
她最后看了眼燃烧的宫廷,便头也不回离开了此地。
这场爆炸,是她精心策划,送给靖王府和苍雪戎的礼物,也是她对多年前自己心慈手软的交代。
若靖王被炸死,那么叶徽之再无后患,也算她对孩子最后一次的维护。若靖王命大逃过一劫,十二卫已到永安,这么好的时机,又有薛詹这个昏了头的蠢货,也足够岳若白把人救走。
若中途出了意外,她的好大儿死在这场动乱里,那也没办法,时也命也,来世投个好胎吧。
烈火熊熊,岳若白潜伏而来,悄无声息割开了守卫的喉咙。
苍雪戎扶起靖王,脸色难看,怒火中烧。
爆炸起来的时候,他们正好走出会客大厅,只差那么一步,就要全死在屋里。
纵是如此,几人也受了不轻的伤,靖王为了保护王妃,后背被爆炸的砖石击中,肋骨断裂,现在站都站不起来。
王妃惊魂未定,脸色惨白,死死捂着肚子。
丫鬟仆从着急忙慌去请军医,叶知瑾看着苍雪戎,愤怒到了极致,连面容都变得扭曲:“霹雳弹,又是这种手段,封溟!封溟!!!”
他一拳捶在地上,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感受,浓烈的失望化作铺天的怒火,只想杀人。
“鸣旃,抓住她,随本王去抓住她!!本王要问个明白,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当初在死局里选择放过他,为什么后来又如此不留情,现在更是要让他们死。
剧烈的愤怒燃烧了理智,苍雪戎拦都拦不住,只能一拳将人打晕。
之前太皇太后拒绝薛詹时,他还以为这位在等靖王。本以为她会选择夜宴后,见过靖王再动手,没想到她根本不见靖王,只想要他们所有人的命。
薛詹只怕也不知道自己被人当成了枪使,还以为自己四处调兵换防可以活捉岳若白,实在可笑。
他那点武功,对付其他人足够,对付岳若白简直找死。
好在他提前做足了准备。
“轰!!!”
嗥月破空而过,将人一剑钉在墙上,鲜血以薛詹为中心,朝四方猛然暴开,四散飞扬。
“你搞清楚,”岳若白猛一抽出长剑,面色森寒,“牧笙虽因我而死,但他是你杀的,要为他来杀我?你有什么身份,什么资格!你怎么不先自戕!”
鲜血拥堵了喉咙,薛詹半天说不出话,恨意让他浑身颤抖,只想同归于尽,但没有秘药劫阳,他根本不是岳若白的对手。
人已制服,曦竺假扮的枫染早已提前处理好四周的眼线,岳若白持剑上前,预备带叶徽之走。
“陛下,您委——”
话未落地,那个叶徽之已然亮出匕首,电光火石之间,岳若白只来得及避开要害,匕首擦过胸口,直直捅|进他腹部。
“你……”岳若白一掌击出,叶徽之松开匕首,腾空而起,落地时撕开面具,是秦韫。
刹那间十几个北地高手从天而降,玄机营落在各处死角,封死了他的退路。
苍雪戎这时刚好赶到,看着流血不止的故人,抚掌长叹:“君之忠义,感天动地,奈何犯在我手里。”
说罢雪烬出鞘,浣花城一别后,它与嗥月终于再度交锋。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围剿,如果没受伤,单打独斗也许岳若白能和苍雪戎五五开,但兵不厌诈,他先被秦韫刺了一刀,又被以苍雪戎为首的十几个高手围攻,还有数不清的玄机营杀手时不时阴一下,很快一身是血,落下城墙。
苍雪戎一身玄色劲装落在他面前,带着几分笑意:“很遗憾,你败了——带下去!”
“住手!!!”
忽然间,一声大喝,苍雪戎回头,看见了脸色惨白的叶徽之,顿时脸色一沉,“谁让他跑这儿来的!不是让如霜看好他吗?人呢!”
自太皇太后摄政起,曦竺便被丢进了冷宫,后来借助孟秋卫,才杀了枫染李代桃僵。
她极有耐心,一直未暴露自己,直到此时。
如霜被她捆着藏在冷宫里,而她取代如霜,先和太后合作,将装满了霹雳弹的花盆送到靖王府,再送到长乐宫和清静宫。
本以为可以趁机炸死靖王和苍雪戎,没想到这几个人命大没死,反而还围剿了岳若白。
苍雪戎这老谋深算的东西,八月十二夜里将叶徽之弄得半死,请来太医后,就让神机卫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到了清静宫,长阳殿里的一直是其他人伪装,所以他这两天才不来长阳殿,夜宿清静宫。
若非清静宫爆炸,曦竺还不知道叶徽之被换了。
她杀了不少人才把叶徽之从那群人手里抢过来,又一路轻功,送到了长阳殿。
现在只有叶徽之可以救岳若白,否则一旦岳若白被苍雪戎抓走,靖王一定不会放过他。
但也因此她在敌人面前彻底暴露了自己,但是没关系,只要岳若白能活着就好。
“你答应过我的,”叶徽之撑着曦竺的手,有些惶然地对苍雪戎道:“放过他,放过十二卫。”
“是吗?”雪烬散发着寒气,苍雪戎挑眉,强忍怒意,似笑非笑:“我什么时候答应你的?”
“啊,你说那一晚啊,”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有些怜悯地看着叶徽之,“陛下,男人在床上的话如果都能当真,你已经给我生十个了。可是你看看自己,你给我生了吗?”
说着,他转头四处张望,“孩子呢?你藏哪儿了?让他们出来啊,出来叫爹,怎么没有?要不你叫叫?”
顿时满堂哄笑。
叶徽之脸上火辣辣的,就像被隔空扇了一巴掌,无边耻辱袭来,他拔下头上玉簪,抵在自己喉咙上。
“檀虽知身贱言轻,然安国公当明,若檀此时死,公既失大义之名,天下必致鼎沸之势!”
苍雪戎面色一沉,胸膛里闷笑一声,杀意蔓延:“你威胁我?”
叶徽之敛眸,玉簪往喉咙处用力,出现一抹血迹,“不敢,但安国公应当明白,你既以清君侧之名打来永安,在退位诏书下达之前,朕就绝不能横死!”
薛詹这时候也清醒了过来,他还没死,还有一口气可以狂笑:“可笑,你若死了,便将你的死刚好算在岳若白身上,一举两得,岂不妙哉?你想自杀?那快些自杀,我等不及看你死了!原本只是想用你做诱饵,引岳若白出来,如果你自杀了,那我们刚好说是岳若白杀的,将军只需要带他回去,斩首便可。”
曦竺双睫一颤,看着血人似的岳若白,心急如焚,喊了声陛下。
叶徽之别无他法,形势比人强,只能说软话求苍雪戎:“鸣旃哥哥,你让他走吧,他走了,我马上就写诏书。你若不信,现在就将大臣们都召来,只要若白离开永安,我就马上写。”
满堂寂静,唯有风声穿过天地,冲天烈火夹杂着丹桂气息,变成了一股猛烈又古怪的气味,一阵一阵袭来,让苍雪戎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滋味。
愤怒,失望,恨意,怜爱,种种情绪纠缠在一起,最后化作滔天怒意。
眼见他一声不吭,叶徽之别无他法,想起祁连风查出来的苍家灭门真相,想起多年来种种,撑着曦竺的手一软,便要屈膝。
“不准动!!!”似是看出他打算做什么,苍雪戎一声大喝,眼神恐怖,“不准动!”
苍雪戎:“真可笑,连我都不准任何人侮辱你,你凭什么要为一个外人,如此侮辱自己。”
叶徽之怔怔看着他,震惊过后是抑制不住的难过,细细密密的疼痛针扎似的蔓延在胸口,秋风一吹,好像能听到空洞的回响。
苍雪戎看着叶徽之,雪烬闪烁着寒光,但他右手在颤抖:“放他走。”
薛詹破口大骂,曦竺长出一口气,看着岳若白的目光带着几分眷念。
“陛下……”岳若白看着叶徽之,“臣无能……”
“滚!!!”苍雪戎一刀横劈,刀气过处,长阳殿轰然垮塌,滚滚浓烟中,这座矗立百年的帝王寝宫化作了废墟。
叶徽之陡然闭眼,眼泪滚烫,一路滑下,穿过寒风,只剩冰冷。
曦竺取代枫染是在66章,在那一章她借助孟秋卫杀了枫染,取代了她一直照顾厉王世子。
谢谢崽崽:来支持了的地雷[撒花],蹭蹭崽崽,有你真好,每天都要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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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还能再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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