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把路面烤得发白,蝉鸣声裹着热浪滚过树梢。
办公室门口的绿萝蔫头耷脑,和室内沉闷的空气一个样。老旧空调嗡嗡作响,费力地吞吐着混杂劣质盒饭气味的潮热。
秦丽珍的手指一下下叩着玻璃板办公桌,发出沉闷的响声,敲打在对面那个背脊挺得笔直的女生身上。
女生低束的马尾有些毛躁,脸部柔和的线条和天生微扬的嘴角,本该衬得她乖巧又腼腆——如果不是她此刻迎向老师的目光里,亮着与之全然不符的锋芒的话。
秦丽珍盯了她一会儿,童妙笙那天然上扬的嘴角,此刻在她看来充满了无声的嘲讽。她先是不耐地扫了旁边的男生一眼——“男生就是事多”——但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转向童妙笙,怒气再度聚焦:成绩好的学生反而更难管!
她的声调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中年女性特有的尖锐:“女孩子家家的,打什么架!人男孩子闹,你也跟着闹么!”
童妙笙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马上恢复面无表情。她平静地迎上秦丽珍愠怒的视线,默不作声。
站在旁边的男生何烨添一把火。他微微佝偻下腰,一只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肚子,开口道:“老师!她先动手的,我完全没有反抗。”他的声音里显露出几分刻意的虚弱,“我的肚子……被砸得好疼……”
他一边“嘶嘶”地吸着冷气,一边用那双努力挤出些许水光的眼睛,怯生生地望向周围旁观的老师。目光在几位面露不忍的女老师脸上短暂停留后,他捂着肚子的手悄悄松了些劲,又迅速捂紧,仿佛疼得一秒都离不开那只手的支撑。
做完这一切,他才往童妙笙这里瞥了几眼,对方不为所动,似乎目光越过办公桌,盯着远处的闪灯鱼缸发呆。
这让他心头火起,表演欲更盛。他猛地直起一点腰,像是急于揭露真相而忘了疼痛,声音也拔高了一个度,带着十足的指控意味补充道:“我和她好好说话,她突然就踹翻了面前的桌子!那桌子直接就朝我撞过来了!”
语罢,见童妙笙锐利的眼光扫射过来,即使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这目光也让他有点发怵,仿佛自己的小把戏已被全然看穿,不由地绷紧了身体,那只捂着肚子的手也不自觉地松开了些。
“说完了吗?”
“那我开始说了。”童妙笙扫过一圈,周围探究、审视,或仅仅是看热闹的目光,从不同方向聚拢到她身上。
“刚才何烨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拿了我的日记本,在班级大声朗读,比他读课文还大声。”童妙笙吐字很清晰,“我不高兴就想拿回来,但是何烨一直不还给我,我们就发生了争执。在这过程中他带倒了桌子砸到了自己。”
这番说辞让何烨瞪大了眼睛,他急急反驳:“是你的日记本?可那明明是我从谢美美抽屉里拿的!”
“我记错了,不好意思。”童妙笙冷冷看着眼前这个叫“荷叶”的男生。这个年龄段的男生,幼稚又无聊,困在可笑的表演欲里,拼命把自己塞进全场视线中央。她觉得这种人应该去和马戏团小丑竞争岗位——结果小丑发现自己因为不够哗众取宠而遗憾离场。
“嗯,你也承认是你偷的谢美美的日记了。”
何烨:……
他的脸瞬间涨红,这才惊觉自己落入了语言陷阱。“我……”他张了张嘴,慌乱地看向秦丽珍,又猛地转向童妙笙,语无伦次地试图找回场子:“那、那也是因为谢美美自己把日记本放在学校的!她如果不给人看,干嘛要带到学校来?带来了是不是就要做好被人看到的准备?”
这番强词夺理让几位旁观的老师皱起了眉头。
童妙笙静静地等他喊完,才微微偏头,用一种近乎怜悯的语气,清晰地陈述:
“她是把日记放在自己课桌的抽屉里,不是班级的自助图书角。”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何烨张着嘴,羞辱感和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
“你!你胡说!"他猛地伸手指着童妙笙,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秦老师,她踢我桌子!她是故意踢翻桌子砸我的!根本不是什么不小心带倒的!她暴力!她……”
秦丽珍眉头紧锁,语气严厉到了极点:“童妙笙!他说的是真的吗?你竟然还敢撒谎?!”
童妙笙微微蹙了下眉,露出一个介于困惑和无奈之间的表情,然后开口:
“当时情况很混乱,”她的声音依然稳定,“何烨举着日记本在教室里跑,我追上去想要拿回来。在争夺的过程中,我可能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课桌。”
这个回答让何烨几乎跳起来:“你撒谎!你明明就是故意踹的!”
童妙笙微微偏头,用那双清澈的杏眼注视着何烨,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我为什么要故意踹你的桌子?”
她不等何烨回答,继续用她那特有的、不急不缓的语调说:
“我只是想要拿回日记本。如果不是你拿着别人的日记在教室里到处跑,如果不是你死活不肯归还,根本就不会发生这些意外,不是吗?”
何烨被童妙笙那句话噎得满脸通红,却仍不死心,梗着脖子低声道:“童妙笙,有本事我们比比七月底的奥数比赛,看谁成绩好?你敢不敢?”
童妙笙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语气平淡无波:“你自己做了错事,提什么比赛?和我比有什么意思?你不如直接去和许知勉比。”
许知勉是他们小学全校公认的学神,成绩优异,奥数比赛从来都是一等奖。
“你!”何烨气结。
“够了!”秦丽珍一声厉喝,打断了这场争执。她揉着发痛的太阳穴。看着眼前这两个学生,终于下达了最终判决:
“何烨,童妙笙,你们两个都写一千字检讨,明天交给我。”
童妙笙的眼睛缓缓瞪大,她盯着秦丽珍,不敢相信地发问:“凭什么?”
“是他犯错在先,您不对他进行批评教育,连着我一起罚?您这是在纵容错误。如果今天犯错不受惩罚,反而让维护正当权益的人写检讨,那以后谁还会相信规则是公正的?”
“嗯,男孩子嘛,这个年纪是皮了点,但你要阻止他,也不该动用暴力,对吧?这点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君子动口不动手。”
“可我说了我是不小心碰到的。”
“童妙笙!”秦丽珍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玻璃板都震了震,“你这是在质疑老师的决定?我告诉你,在学校里,发生了冲突,双方就都有责任!一个巴掌拍不响!”
童妙笙重复着这句她听过无数次的“和稀泥”名言,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一个巴掌拍不响?那是不是有人打我,我也不能还手?因为一还手,就成了‘另一个巴掌’了?”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执拗的劲儿:“如果对的人要和错的人一起受罚,这规则本身就不公平!”
这番话掷地有声,其他老师也停下了手中的事,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个看起来安静乖巧的女生。
秦丽珍被顶撞得脸色铁青,她盯着童妙笙,几乎是咬着牙说:“好,很好。童妙笙,你很有想法。但我告诉你,在这里,就得按学校的规矩来!你这检讨,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
她的目光刻意在童妙笙身上多停留了几秒,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童妙笙,你当班长的,更要以身作则。虽然这次评优评先有你,但以后的……也要看你的认错态度了,其他同学也很优秀,我们要公平对待每一个同学,你说是么?”
不能好处总被你一个人占光吧,童妙笙读出了秦丽珍潜台词——就算她在班级里成绩最好、表现最出色,这些荣誉也并非她应得的奖赏,而是老师可以随时收回的“恩赐”。她必须用顺从、甚至是用委屈自己去维持一种虚假的“公平”,才配继续拥有它们。
“评优评先”四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童妙笙。她想上市里最好的初中,这些荣誉都至关重要。
那股不服输的硬气在胸膛里冲撞,顶得她喉咙发紧,眼眶也一阵发酸。她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用疼痛把那股湿意逼了回去。——不能哭,哭了就真的输了。
她看见秦丽珍眼中那混合着不耐烦和“早该如此”的胜利神色,知道自己已无路可走。
几秒的死寂后,她垂下眼,再抬起时,里面所有的情绪都已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她不紧不慢地说:“据说您执教二十多年,当班主任十几年。在以前,您遇到学生间产生纠纷,都是这样各打五十大板地处理吗?”
“这样啊。”童妙笙低下头,喉咙里发出一声的冷笑。
当她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挂上了与刚才义愤填膺地争论时截然相反的、温婉得体的笑容。她本就长得乖巧,此时嘴角上扬,让她看起来真诚又温顺。
她的声音也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诚恳”:
“这次检讨,我会写的,也会好好‘反思’。”
紧接着,她脸上的笑容倏然一收,身体站得笔直,目光不再仅仅看向秦丽珍,而是清晰、有力地扫过办公室里每一位正注视着这场争执的老师。她提高了声调,每一个字都说得铿锵有力:
“我也希望,您能在之后的评优评先中,做到——公、平、公、正。”她一字一顿,吐字无比清晰,“在场的所有老师,都看着。”
“你……”秦丽珍喉咙哽住。
“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童妙笙微微颔首,笑容依旧挂在脸上,转身离开。
在转身背对所有人的瞬间,她脸上那营业式的笑容瞬间消散,只剩下眼底一片冰冷的清明。
……
“诶——老师,检讨字数能不能少点?”
“你也给我滚!!!”
-
童妙笙手上捏着那本粉色的日记本走出办公室。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将她一身的闷热与办公室的冷气瞬间交割开来。她看着封面上那个俗气的爱心图案,用手指敲了敲封皮。
手上这本日记怎么办?
谢美美中午回家吃饭了,根本不在学校。
直接放回她抽屉?万一她下午来了还不知道本子已经被当众朗读过……
等她来了再说?那这样她就要和心里的邪恶念头斗争一整个中午——她很好奇,很想翻开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那些让何烨念出来时全班哄笑的句子,关于许知勉的点点滴滴。
……
如果许知勉知道,这本日记里密密麻麻写的全是他,会是什么反应?
她想象了一下:他大概会先轻轻挑一下眉,脸上不会有太多波澜,然后十分平静地点评一句:“那她眼光不错。”
这个想象中的反应让童妙笙撇了撇嘴。真是够自恋的,不过……倒也很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指尖在日记本的锁扣上徘徊。只需轻轻一掰……她猛地攥紧本子,像是要掐灭这个念头。
她正盯着日记本出神,一股熟悉的气息混合着清爽的洗衣液味道悄然靠近。
“吵赢了?”
童妙笙猛地转头。日记本的主角双手插在裤袋里,午后的阳光给他纯白的T恤镶上一道金边。他微低着头,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正看着她,像是能看透她刚才所有的心思。
“你……刚才一直在办公室,没看到你啊?”童妙笙露出几分诧异。
“嗯,”许知勉点头,语气理所当然,“里面空调勉强算凉快,我在角落那边的办公桌上写作业。”他来办公室的频繁程度完全拜那闷热教室空调的缺席所赐。
童妙笙向前凑近一小步,仰起脸看向他,那双天生带笑的眼睛此刻亮晶晶的,里面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寻求认同的光芒,甚至带着一点小小的、期待被夸奖的得意。
她微微歪了下头,唇角上扬,形成一个比刚才真诚百倍的笑容,语气轻快地问:
“那我刚才的表现如何?”
许知勉算是童妙笙的半个好朋友——她把许知勉当好朋友,但她不确定他是否把她当好朋友。
许知勉微不可查地勾了一下唇角,语气平淡地陈述:
“秦老师的脸色,”他微微停顿,像是在挑选一个精准的形容词,然后才慢条斯理地接上,“现在应该和办公室门口的那盆绿萝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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