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班长‘chua’的一下踹翻了何烨的桌子,那哥都吓懵了……诶?你踩我脚干嘛?”
童妙笙踏进班级时,原本悉悉索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她面不改色地走上讲台,敲了敲桌子:“都安静,自习了。”
目光扫过台下,和一个男生对上了视线。童妙笙皱了皱眉:“午餐时间结束多久了?赶紧把你吃的饭盒拿下去。吃的什么山珍海味,需要你这么细细品尝,吃完还要留着闻余香?”
底下不知哪个女生小声嘟囔了一句:“好彪悍的班长……”
童妙笙充耳不闻,径直走到谢美美的座位,将那份粉色的、承载了无数秘密的日记本妥帖地放回抽屉,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
她翻出那本奥数教程,深吸一口气,试图重新投入没算完的奥数题。
再看一遍题目,农场要把800斤的玉米送到甲乙两丁四个仓库,运输每公里每公斤玉米的费用相同,有不同路线选择,两地之间的距离不等,每个仓库需要的玉米重量不等,求最少费用。
选项是四个面目狰狞的六位数。
笔尖在纸上反复验算,算了好久,终于得出一个结果,满怀期待地去对照选项,沮丧地发现她算出的那个数字在四个选项之外。
童妙笙带着一丝不甘,用笔圈定了那个看起来最接近的答案。
一阵细微而持续的“咔滋”声钻进耳朵。她循声望去,居然看到一个男生正在啃一根玉米,还是那种色彩斑斓的杂交品种。
看到玉米就烦,童妙笙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那男生被瞪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接着继续啃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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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谢美美从别的女生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始末,特意来找童妙笙。
“谢谢你。”她声音很小,带着文静女孩特有的羞涩,“当时……都没有其他女生站出来。”
童妙笙看着她,心里那股好奇终究没压住:“那个……我能看看你的日记吗?我有点好奇里面写了什么。”
谢美美立刻用力摇了摇头。
谢美美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小声反问:“你和许知勉关系挺好的,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童妙笙按照自己的印象,客观地评价:“他很厉害的,脑子好,说话有时候也有趣。”
“我也觉得。”似乎是得到了认可,谢美美看起来心情不错,又接着问,“班长,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在童妙笙的认知里,“喜欢”就是像她“喜欢”和许知勉说话、觉得他有趣那样,是一种纯粹基于欣赏的、简单的好感。
所以当谢美美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她时,她非常随意且坦诚地给出了答案:
“许知勉啊。”
空气瞬间凝固。
谢美美愣愣地看着她,眼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里面迅速蓄满了委屈的泪水。得知日记本被公开朗读时,她都没这么委屈过。谢美美猛地低下头,转身就走。
童妙笙站在原地,脸上写满了纯粹的困惑。她完全不明白,谢美美为什么突然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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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家,饭桌上的气氛一如往常。童妙笙扒了几口饭,还是没忍住,把白天办公室的委屈和盘托出。她越说越激动,脸颊微微发红:
“我讨厌死秦丽珍了!她根本就是故意针对我!”
因为这位班主任教语文,这份厌恶便也蔓延到了本就需要主观评分的学科上。
“特别是作文,她每次都只给我一个不上不下的分数,批语写得敷衍了事。我下课去问她到底要怎么改,她就会说‘立意要再高远一点,‘细节要再充实一点’,我不知道这些吗?全是些废话,狗皮膏药一样,一点有用的都没有!隔壁班老师都说我半期考作文写得不错,到了她这里就是‘立意尚可,细节不足’!我看她就是故意的,她对我有偏见!”
她絮絮地控诉着,语气里满是想念那位会认真点评她作文、会告诉她具体哪一段可以如何修改,提拔她当班长的、已经调走的班主任。
父母的反应是她熟悉的剧本。
“一个巴掌拍不响,”父亲放下筷子,语气不容置疑,“老师为什么不对别人有偏见,就对你?你要多反思自己的问题。”
母亲在一旁帮腔,目光扫过她:“就是,女孩子,心思要放在正道上。跟男同学起冲突,像什么样子?”
童妙笙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辩解的话咽了回去,默默低下头。
坐在她对面的弟弟童泽楷始终安静地吃着饭,但童妙笙注意到他扒饭的速度明显变慢了,耳朵微微竖起,显然在仔细听着每一个字。当父母开始责备时,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她,只是盯着碗里的米饭,仿佛要把每一粒米都数清楚。
可她还没说完。
当她低声又提到还要写一千字检讨时,母亲的尖锐的声音响起:
“一千字?!你把老师气成什么样了!要不是你做得太过分,老师能发这么大火?”
童泽楷被吓得一哆嗦,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又赶紧捡起来。他怯生生地看向姐姐,那双和她相似的眼睛里盛满了无措。
父亲沉着脸,把碗重重一放:“我们辛辛苦苦供你上学,是让你去学校惹是生非的?写!必须好好写!不仅要写,还要在班上公开念!让大家都看看,这就是不遵守纪律的下场!”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母亲打断她,“你还觉得自己委屈了?老师批评你,就是在教你做人!我们花钱是让你去受教育的,不是去当大小姐的!”
因为户口不在这里,童妙笙读的是私立小学,需要交高昂的学费——尽管教学资源很烂。
父亲用手指重重敲着桌面,发出令人心慌的声响:“我告诉你童妙笙,你现在最该想的不是公不公平,是你自己的态度问题!”
“老师说一句,你顶十句,这就是你当班长的觉悟?”
童妙笙感觉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本能地感到反感,却无法用语言反驳。她还不明白这种说不上来的感受。
“我吃好了。”她不再争辩,默默站起身,一直沉默的弟弟童泽楷突然飞快地抬眼看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在父母严厉的目光下,最终还是怯怯地低下了头。
她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伏在书桌前,对着空白的稿纸,发愁该如何写下人生中第一份检讨。
平心而论,父母在物质上从未亏待过她。除了声称伤眼睛的电子产品,她想要的新文具、课外书,甚至一些并不昂贵的小玩意儿,他们基本都会满足。
直到后来,当她认识了更多人,窥见了一个更宽广、更缤纷多彩的世界后,才渐渐明白,这份“慷慨”背后还有一个冰冷的前提——她的需求,本就花不了多少钱。她不像有些同学会追星,省下早餐钱去买昂贵的专辑和周边;她也没有机会迷上某个需要烧钱的爱好,比如乐器或者画画。
她的世界曾经被局限在课本和习题里,而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里,她所能产生的最奢侈的**,也不过是一本几十块的习题集罢了。父母轻而易举地满足这些,然后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已经给了她全部的天空。
她渴望一个更高的平台,渴望用实打实的‘优秀’来打破偏见,为自己挣来真正的选择权。可当她试图向上攀爬,需要他们助力时,父母却关上了所有的窗。
“补习班?没必要,那都是骗钱的。你把课本学好就行了。”
“唱歌跳舞?那都是虚的,浪费时间。”
他们总是说:“我们不需要你成绩多好,只要你健康快乐就好。”
可此刻的童妙笙感受不到快乐,只觉得一种巨大的冲突和无力感。她隐约觉得,父母口中的“快乐”与她所追求的“优秀”之间,横着一道她无法逾越的鸿沟。
在她渴望优绩、渴望用才艺武装自己的年纪,父母用“为你好”筑起了一座温柔的牢笼。她羡慕甚至嫉妒那些能抱怨补习班太多、被才艺班占据周末的同学——那些是她求而不得的“负担”。
这让她回忆起上个学期参加大队委竞选时,要求才艺表演。条件不好,舞台是操场铺上一层红毯粗略改造的。
后台也是音乐教室临时充当。乱糟糟的,充满了化妆品和兴奋的气息。她看着同班的文艺委员换上亮片舞服,像一尾骄傲的小金鱼;隔壁班的男生套上了笔挺的小西装,打着领结。而她,只是用力抚平了自己身上那件洗得最干净的、没有任何logo的白色T恤和蓝色运动裤的褶皱。
扔掉被攥得皱巴巴的稿纸,努力挺直背脊站上舞台。她选的是泰戈尔的《飞鸟集》里的一段,她自己用几个片段拼在一起的:
“如果鸟儿翅膀系上了黄金,它就不能翱翔天际……
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把它浩翰的面具揭下了。
它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
她尽力让声音听起来饱满,带着她理解中的“感情”。
在她之前上台的,是一个清瘦的男生。他抱着一把比他小不了多少的木吉他,坐在红毯中央提前摆好的椅子上,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
“《童年》。”他简单地报了歌名,然后清脆的吉他声便流淌出来,他的歌声干净又放松。
当时童妙笙在旁边候场,和其他人一起注视着台上闪闪发光的许知勉。
在许知勉之前,有同学表演了行云流水的古筝,再之前是婀娜的民族舞。她的声音,在这种对比下,即便再努力,也显得干瘪而无力。那些关于天空、爱与世界的诗句,此刻仿佛失去了所有的魔力,变成了纸上苍白的文字。她能感觉到台下一些目光开始游离,似乎听到后排传来一声哈欠。
等她念完了自己的诗,掌声像受潮的鞭炮,两三声就熄灭了。她站在那片善意的敷衍之中,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一种巨大的羞耻感将她淹没——她本想借诗表达内心的广阔,结果却只证明了自己的贫乏。而刚刚那个吉他弹唱的男生,他的从容和才华,更是将她映衬得像个误入华丽舞台的灰姑娘。
下台时,她听见人群中传来压抑的嗤笑声。经过许知勉身边时,他正好抬起头,两人的目光短暂相接。那一刻,她多么希望地面能裂开一条缝,好让她躲进去。
下场那一刻的举足无措,远比后面宣布名单时没有她的名字,更让她刻骨铭心。她选择的诗,仿佛成了一个残酷的隐喻:
她的翅膀,确实被什么东西系住了,飞不起来。
她只能仰着头,看有些人,天生就在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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