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云自小长在底层,早已将盐铁公私合营的弊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他见过盐商与官府胥吏在酒肆里勾肩搭背,银锭敲着桌面敲定“分成比例”时的嘴脸;也见过恶霸般的盐帮趁着夜色卸盐上岸,巡逻兵丁却视若无睹,转头就去克扣正经盐户的盐引;更清楚盐场管事借着“公私合营”的名义,一边挪用官款填补自家亏空,一边逼着盐工多煮盐、少报数,两头的好处都往腰包里塞。
盐铁公私合营,名义上是“共利”,实则是“共腐”。官府攥着定价权,盐帮握着渠道,寻常百姓只能买掺了沙土的高价盐。
早在离京前往江淮前,他对盐铁新政已有腹稿,而江淮一行的所见所闻,更让他确信这新政“非改不可”。
可改政策从来不是易事:京城里有靠着旧制牟利的勋贵,地方上有盘根错节的盐帮势力。一旦提出“盐铁全归官营,由皇家亲官直管”,无异于要从这些人嘴里硬生生夺食。
而这其中,最难啃的骨头,便是三大盐场之首的江淮盐场。赵雨恒是鹤轩辕的亲信,三大盐帮的势力又早已渗透到从煮盐、运输到售卖的每一个环节。
宋回云心里清楚,若不能扳倒赵雨恒、煞住鹤轩辕的气焰,即便新政在京城通过,到了盐场也只会变成一纸空文。而且他要的不是“阳奉阴违”的表面顺从,而是“心甘情愿”的实打实支持。毕竟皇家亲官到任后,还需盐帮配合清点盐仓、整编盐工,若是对方暗中使绊子,随便找个理由拖延数月,新政的锐气便会泄了,反对者更会趁机攻讦他“扰民误国”。
但要让程潇雅、曲小河这类人低头,光靠威压不够,光给好处也不行。得让他们明白:跟着新政走,能得到比现在更稳当的好处;可若敢站出来反对,他们背后的盐帮,只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程潇雅独坐在乌托盐帮据点的内室。
她的指尖摩挲着几日前,宋回云通过花枝鼠送来的密函。
她至今记得自己初读信时的错愕。
“盐归官营,分利盐帮。”
简简单单八个字,却彻底颠覆了南国盐场百年来的规矩。
她又想起,昨日旋凯斜靠在榻上,他意味深长地问她,“帮主,您猜我们宋大人多大年纪?”
程潇雅正擦拭匕首,头也不抬:“三十?三十五?能在朝堂混到钦差位置的,总该有点资历。”
旋凯摇头,竖起五根手指,又屈起两指:“十七。”
匕首“铮”地一声落在桌案上。
“十七?!”程潇雅猛地抬头,“你莫不是在同我开玩笑?”
“千真万确的。我们家大人今年科举中的探花,在琼林宴上面对皇帝的“杀头之问”,仍然不失风度,还给皇帝好好上了一课。七日后被陛下亲封为户部侍郎,官至三品。还是陛下亲封的钦差大臣...”
程潇雅怔住,“什么是‘杀头之问’...陛下问的什么?”
“哎呀!那人琼林宴,众人在吃荔枝酥,陛下问我们家大人,自己是不是在吃民脂民膏。”
“那...宋大人怎么回答的。”
旋凯立刻面露傲色,把那人宋回云与许修逸的对话复述给她。
程潇雅听完,对宋回云更多了几分敬意。
十七岁,也正是她当年接过父亲的屠刀,成为乌托盐帮帮主的年纪。
可那时的她,还在因几船私盐的得失而焦头烂额。而宋回云,已经开始谋划动摇整个盐政的棋局了。
她又想起宋回云在信上给她的承诺——程帮主若助我推行新政,我可保三点:其一,盐帮仍掌盐场生产,官府按市价七成统购;其二,奏请陛下赐你‘皇家亲官’之职,正五品衔;其三,凡盐帮子弟,皆可入盐场为官匠,免徭役赋税。”
程潇雅知道,官家给草民的承诺向来最不值钱,她提笔在回信上写:“宋大人,草民惶恐。若朝廷事后翻脸,我乌托盐帮岂不是任人鱼肉?”
次日,与宋回云在码头结识的汉子给她送来回信。
“附契书一份,上有钦差印。若宋某背约,程帮主可持此契直告御前。我宋回云,愿以项上人头作保。”
她望向窗外——盐帮的汉子们正在太阳下搬运盐包,他们中许多人从祖辈起就干这刀头舔血的营生。私贩,本就是与朝廷争利,如果不给当官的卖命,迟早会被朝廷的铁骑踏平;若接受宋回云的条件,虽失了自由,却能给兄弟们挣个堂堂正正的活法。
她想起那些被赵雨恒逼着运官盐的苦力——虽比他们这些私盐贩子听起来风光些,实则家人被扣作人质,稍有不慎便“意外”溺毙在运河里。
而宋回云呢?他不怕她反水赵雨恒,敢把盐引票据交给她保管;又将契约和钦差印押给她,愿以人头作保。
“十七岁啊...”
程潇雅突然轻笑。
……
当夜,月色被厚重的云层彻底遮蔽,江风裹着咸腥气呼啸而过,卷得岸边芦苇沙沙作响,像有无数人在暗处低语。曲小河立于码头高处,身后是他带来的百余名盐帮打手——人人右耳悬着红珠,手中环首刀在偶尔漏下的微光里泛着森然寒芒。
“程潇雅的乌托盐帮占这码头三年,今夜就让她化为泡影。”他声音冷硬如铁,眼角余光却瞥向那几艘静泊的大船,心中暗忖:乌托盐帮的人怕是早撤空了。
他一声令下,打手们如潮水般涌向船板。
“慢着!”曲小河突然低喝。
他上前一步,对人群扬声道:“里面的盐耗子狡猾得很,进去后先杀人,再搬盐。”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先统统先送回曲府,这事不必让赵大人费心。”
人群中起了一阵微妙的骚动。系红珠的打手们交换着眼色,二十人犹豫片刻,提刀率先冲上船去;剩下的人脚步一顿,也跟着往上涌,可瞥见那二十人身影消失在船舱后,又默默退回曲小河身后。
这些先冲进去的,是赵雨恒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
待船上隐约传来兵刃交击声,曲小河突然抬手。身后亲信立刻斩断固定船身的缆绳,十几支火箭同时射向船帆。
“轰——”
干燥的帆布瞬间腾起烈焰,火舌舔着木板疯狂蔓延,转眼便将整艘船裹入火海。浓烟中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很快就被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彻底吞没。
那些人想冲出来,却发现四周早已被火光封死退路,最终只能在火海中挣扎成焦炭。
曲小河望着冲天火光,对身边人道:“去告诉赵大人,乌托盐帮的船,烧干净了。”
……
而此时的赵府...
月光被乌云遮蔽,高墙内只余几盏昏黄的灯笼在风中摇晃。
赵雨恒因带着百名精锐侍卫倾巢而出,府中只剩下零星几个守夜的侍卫,正打着哈欠靠在门边。
忽然——
“嗖!嗖!嗖!”
数支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钉入侍卫的咽喉。他们甚至来不及发出声响,便瞪大眼睛,捂着脖子倒下。
程潇雅从墙头一跃而下,红衣在夜色中如一道血痕。她砍断门锁,抬手一挥,身后百名乌托盐帮的汉子闯入府中,刀光映着冷月。
“按计划行事。”她低声道,“管事的活捉,苦力丫鬟绑起来。”
众人四散而去,程潇雅则带着十名心腹直奔内院。
府中一片混乱。
丫鬟们尖叫着四散奔逃,却被盐帮的人迅速制住,用麻绳捆了丢在角落。几个侍卫提刀冲出来,还未近身,便被乱刀砍翻。
程潇雅一脚踹开账房的门,周管事正手忙脚乱地往怀里塞银票,见她闯入,吓得瘫软在地。
“程、程帮主!您这是——”
寒光一闪!
“啊——!”周管事惨叫着捂住手臂,鲜血喷溅在账册上。程潇雅的刀尖抵住他的喉咙:“地牢入口,说。”
周管事疼得涕泪横流,颤声道:“后、后院枯井……井壁上有暗门……”
程潇雅冷笑,一刀柄将他敲晕,对身后人道:“绑了,带回去慢慢审。”
后院枯井下,暗门后的甬道潮湿阴冷,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腐臭。
赵府的地下牢狱,经过赵家两代人之手,早已不是简单的囚笼——沿着陡峭湿滑的石阶往下走,霉味、血腥气与汗臭的浊气便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紧。
约莫三千名百姓被塞在这些牢房里,个个衣衫褴褛。露出的胳膊腿瘦得只剩皮包骨,沾满污泥的脸上毫无血色,唯有一双双眼睛还残留着微弱的光,或是麻木,或是恐惧。
靠里侧的几排牢房,关着的多是盐工。他们的皮肤在不见天日的牢里泛着青灰色,手上、脚上还留着被盐卤浸泡出的溃烂伤口,有些已经发炎流脓。
而另一侧的牢房,则挤满了妇孺老幼,是被赵雨恒抓来威胁手下的家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