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永炀帝的手谕便踏着露水送到了赵府。
院中香案高设，黄绫圣旨展开的刹那，众人“哗啦啦”跪了一地，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被五花大绑的赵雨恒跪在最前头，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想当初他将那枚青玉古纹璧献给宋回云时，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宣旨太监清了清嗓子，尖利的嗓音在院中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江淮道盐运使赵雨恒奏报钦差遇刺一案，朕已悉知。览奏之际，惊怒交加，彻夜难寐。
户部侍郎宋回云，奉旨查盐，秉公执法，不避艰险。遭奸人暗算，身负火伤刀创，犹自恪尽职守，其忠勇可昭日月。着即加赐‘麒麟服一袭’、‘御用金疮药六匣’，黄金百两，以示朕心。
江淮盐政一案，朕心甚慰。今查乌托盐帮众人，虽出身草莽，然心系黎庶，多年来暗中护佑盐民，赈济贫苦，其侠义之风，实为难得。着即赏乌托盐帮众：
赐‘义商’金匾，悬于盐帮总堂；赐帮众每人白银三十两，精米十石。
帮主程潇雅，虽为女流，然胆识过人。此次协助钦差宋卿查案，智勇双全，功不可没。特赐：御赐‘巾帼英杰’玉牌一面；加封五品诰命，赐凤冠霞帔。
伏波盐帮急公好义，千里送奏，忠心可鉴。赐：帮主加授六品武职；赐‘忠义盐商’朱漆牌坊一座；赐帮众每人白银二十两，精米十石。
罪臣赵雨恒——
尔身为朝廷命官，坐镇盐运要地，竟徇私枉法，鱼肉乡里。更可笑者，事败之后，犹敢以涕泣之态，行构陷之实。
着即褫夺官服，凌迟处死，夷三族。盐运司一应属官，皆由宋卿会同刑部严审。”
“凌迟处死”四字刚落，赵雨恒突然像疯了一样暴起：“宋回云！你设局害我！是你害我！”
他目眦欲裂，挣扎着朝宋回云的方向挪动，却被旋凯一脚踹中腰腹，重重跌在青砖地上，溅起一片混着血污的水渍。
宣旨太监皱了皱眉，清了清嗓子，继续念道：“另，朕闻江淮阴雨连绵，实在不利养伤。念卿深切，朕寤寐思之。宋卿速将盐税账册、涉案人等尽数打点妥当，朕已遣羽林卫亲迎卿归，约三日后到。
钦此。”
众人叩首，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浪震得刑场周遭的槐树叶子簌簌作响。
正午烈日当空，晒得青石地面发烫。刑场中央的木架上，赵雨恒被铁链紧紧缚住，衣袍早已被撕扯得褴褛不堪，昔日威风凛凛的江淮盐运使，如今只剩一具不住颤抖的躯壳，冷汗混着血珠从额头滚落，在下巴尖凝成细珠，砸在滚烫的地上，瞬间蒸发。
台下人潮如织，三百名百姓代表排成长队，每双眼睛里都燃着积压多年的怨火，那目光几乎要将木架上的人凌迟千百遍。
刑官立在一旁，手中薄刃短刀在日头下泛着寒光，声音冷硬如玄铁：“今日，诸位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朝廷准了。”
第一个上前的是个佝偻老农，双手粗糙皲裂，握刀时抖得厉害。刑官立在他身后，手把手教他：“斜着下刀，片薄些，莫要深了，不然人就死了，反倒便宜了他。”
刀锋贴上赵雨恒的胸口，轻轻一划——
“啊——！！！”
凄厉的惨叫撕破长空，一片带血的皮肉被剜下。老农盯着那片血肉，忽然老泪纵横，浑浊的眼睛里迸出狠戾：“就是你……逼死了我的女儿！”
他狠狠将那片肉掷在地上，抬脚碾进泥里，仿佛要将多年的恨意一同踩碎。
台下爆发出震天喝彩，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唾骂。
第二个上前的是个瘦弱妇人，她与夫君原是盐场灶户，只因交不起赵雨恒强征的“火耗钱”，夫君被活活打死，她也被没入教坊司为娼。
她的手比老农稳些，刀刃在赵雨恒的肋骨上轻轻一刮，血珠便争先恐后地渗出来。
“这一刀，替我夫君，也替那些被你害了性命的姐妹……讨回来了。”
赵雨恒已说不出话，喉咙里只挤出嗬嗬的嘶哑声，像破风箱般漏着气。
第三个、第四个……
队伍缓缓前移，井然有序。刑官在旁盯着，每一刀都避开要害，每一刀都带着血淋淋的恨。有人边割边骂，唾沫星子溅在赵雨恒脸上；有人割完便跪地痛哭，泪水混着尘土糊了满脸；还有人割完仰天大笑，笑声里尽是郁结得偿的畅快。
赵雨恒的惨叫渐渐低下去，气若游丝，却偏吊着一口气未断。
三百刀，一刀都不能不少“。
烛火在密不透风的密室里摇曳，他已经在这间赵雨恒的私人密室里待了快一天一夜，手指因不断翻阅文书而僵硬酸痛，眼睛也酸涩得溢出泪来。
宋回云将又一摞信件收集到一侧。这些信件大多是赵雨恒与各地官员、商贾、盐帮的往来，可以牵扯上三大盐场，又能给整个江淮的政治体系来一次大清洗，却与鹤轩辕毫无关联。
但以赵雨恒品性，他不会对鹤轩辕绝对忠诚，一定还留着可以威胁到鹤轩辕的证物，这样才能维持他们之间表面的和谐，又能在时机成熟时最大限度得利。
一直走来走去让宋回云感到有些热，一热他身上的烧伤就发痒。反正也四下无人，他便脱下外衣，解开领口。
宋回云的目光扫过已经被他翻过一遍的书架，突然停在一本《聊斋志异》上。这本书应是永炀年印的，看起来比其他书籍要新得多，与赵雨恒收藏的其他古籍格格不入。他伸手取下，发现书脊处似乎比寻常书籍要厚一些。
宋回云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小心翼翼地撬开书脊。随着一声轻微的“啪”，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块从夹层中滑落。
展开纸片，宋回云面露惊喜之色。那封信是鹤轩辕在江东渡口的门生写给赵雨恒的，上面详细记录了如何通过这个门生，将一批私盐顺利运过关卡。信中提到的门生名字，正是宋回云之前调查中发现的他的兄弟突然购置了一套宅子的小官。
他继续在密室中搜寻，又陆陆续续找到了更多证据——鹤轩辕之妻，也就是赵雨恒的姐姐给赵雨恒写信密谋陷害前任盐运使的计划。
密道口已经透进朦胧的光。宋回云这才意识到，天已经亮了。他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将所有证据小心收好，藏入贴身的暗袋中。
走出密室外面的喧嚣声立刻涌入耳中。宋回云皱了皱眉，循声走去，发现赵府大门处聚集了许多百姓，叶子、花子等人正竭力拦着他们。
“乡亲们，大人的心意我们领了，但这些东西我们不能收啊！”叶子高声喊道，声音中带着无奈与感动。
“这是我自家鸡下的蛋，给宋大人补补身子！”一位老妇人执意将篮子往前递。
“我记得宋大人爱吃驴肉火烧，刚烤好的，还热乎着呢！”一个满脸风霜的汉子举着油纸包。
“小兄弟，我记得你喜欢吃糯米糍粑，这位妹妹喜欢冰粉，我特意做了一车送来了啊……”
……
宋回云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但此刻他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身上的伤还未好，实在不宜接见他们。正欲转身回避，突然听见一声高喊：
“宋大人！”
这一声如同号令，百姓们纷纷涌入院中。宋回云心头一紧，生怕发生踩踏，连忙上前几步。出乎他意料的是，百姓们在他面前齐刷刷跪了下来。
“诸位这是做什么？”宋回云慌忙上前搀扶，“快请起！”
“这位老先生莫跪着，小心伤了腿啊！”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看见宋回云伸来的手满是烧伤的结痂，又看着宋回云那张年轻的脸，顿时泪如雨下，他颤抖着捧住宋回云的双手，哽咽道，
“老夫的孙儿...因替可怜人出头被赵雨恒的人按进水桶溺死...”老人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宋回云手上的伤疤，“若不是宋大人不顾安危彻查狗官，有谁能替我孙儿申冤啊！”
“谢宋大人！”百姓们对着宋回云叩首。
“谢宋大人！您好人有好报，定能长命百岁！”
宋回云站在原地，感到一阵恍惚。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眼底的一丝湿润。
他从小在街头摸爬滚打，见惯了世态炎凉，内心深处一直相信“好人不长命”远甚于“好人有好报”。他遭了太多让他心凉的事情，也不指望感谢，甚至做好了随时丧命的准备。
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些朴实的面孔，听着他们真诚的感激，宋回云才意识到原来救人真的会被记住，原来做好事真的会得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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