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修逸斜倚龙椅，玄色冕服上的十二章纹在日光下刺得人眼疼，指尖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白玉扳指。
宋回云便跪在他面前，许修逸的手指忽然挑起他的下巴，混着龙延香的压迫感，让宋回云屏住呼吸。
“爱卿这双眼睛...”皇帝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宋回云能听见，“像极了朕抓过的一只雪兔。”
宋回云的身体紧绷着，脸上却仍是一副顺从模样。许修逸似乎是察觉到了宋回云衣袖中攥紧的手。
“爱卿这是怎么了?”
只见宋回云缓缓抬眸，“陛下，臣惶恐。”对他露出一个乖顺又温和的笑容。
许修逸看着他忽然低笑，“三日后的琼林宴，莫要迟到。”
宋回云退下时，能感觉到背后黏着的视线如附骨之疽。
……
翰林院新拨的宅子清幽简朴，院角一株老梅斜出，倒衬得那几箱朱漆赏赐格外刺目。
宋回云站在阶前，指尖轻轻搭在箱笼边缘，绫罗绸缎的流光映在他苍白的指节上，像一抹不合时宜的艳色。
这皇帝给探花的赏赐未免也太过了。
除了簪花披红、笔墨纸砚，竟还有五箱金银珠宝，两箱上等的绸缎布匹。
他盯着箱中那柄御赐的金丝楠木狼毫笔，笔杆上精雕着四爪青蟒，这哪里是赏大臣，这分明是在赏皇子。
“宋大人，那状元郎的赏赐都不及您的好呦！陛下特意嘱咐，说您文章写的最好，该重赏。”传旨太监笑得谄媚，却掩不住眼底的探究。
最好?那怎么不点他当状元，却让他做个探花。
宋回云垂眸谢恩，附在箱子上的手却微微发颤。 倒不是因为从没见过金银为这赏赐激动不已。
是因为这些东西让宋回云想起皇帝眼神中的寒意。
他见过跟那相似的——前年初试落第时，他想找人问明白原因，那位考官也是带着玩味的目光打量他，然后对他一通嘲讽：“寒门竖子，也配谈治国？你不如，朝别处使使劲，兴许还能捞半个官做做。”
他今年会再考是因听闻圣上要大改科举制，清扫了许多蛀虫，皇帝公布的《科举新规》理论上可以说是天衣无缝，若真是按步进行下去，是能做到公平公正的。宋回云也一改往日对皇帝的印象，对这位多了几分敬意。
可昨日丹陛之上，许修逸的目光比那考官更危险。那绝不是明君对贤才的欣赏，而是……
猎户发现势在必得的猎物时那种残忍的得意。
他沉默地抚过那卷御赐诗笺，上面墨迹淋漓写着“玉堂金马”四字。多讽刺，他去年写的策论被斥为“狂生妄言”，今年殿试时冒着触怒圣上的风险写的《论南国财税十弊》，倒成了青云梯。
箱中珠宝璀璨，他却思念养母织布到深夜的灯油。本想等自己高中，就将养母接到丽都，可眼下他还得再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不能让养母成为他的把柄，因他受牵连。
“臣，叩谢天恩。”
他郑重地朝皇宫方向行礼，起身时唇角已挂上妥帖的浅笑。
待公公走后，他便合上箱子，让人把那些璀璨的金银堆放在阴暗的里屋。
三日后，琼林宴如期举行。新科进士们按名次排列，向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轮到一甲三人时，许修逸亲自为状元、榜眼和探花簪花披红。
见宋回云走到面前时，皇帝的笑容明显深了几分。他慢条斯理地为宋回云戴上宫花，手指状似无意地擦过他的皮肤：“探花郎真是好风采，这魏紫姚黄...倒衬得你越发清绝了。”
宋回云面色平静，恭敬道：“谢陛下恩典。”
宴席上，美酒佳肴陆续呈上。状元郎，即尚书之子林韵生坐在中间，榜眼和探花分列左右。侍者为三人端上一盘精致的点心。
宋回云尝了一口，便知这是用荔枝做的糕点。
状元侧身问道：“探花郎可知这道点心叫什么？”见宋回云笑着摇头，林韵生温和地解释：“这叫‘荔月琼酥’，是用江东特产的荔枝制成。直接吃酥脆可口，若蘸些茶水，又是另一番风味。”
看见底下状元与探花交谈甚欢，许修逸突然开口道：“朕的探花郎出生在江东，九岁才都迁移带江南，想必江东特产的荔枝果也是见过尝过的。”
宋回云心头一震，皇帝竟把他北迁的事都查清楚了，那他养母的住处......
他稳住心神答道：“回陛下，臣确实熟悉。但这‘荔月琼酥’却是臣第一次见。”
“现在正是荔枝成熟的季节吧？”
“正是。”
许修逸意味深长地笑了，“从江东到丽京，一个人快马加鞭也要一个月。更不用说运送这些娇贵的荔枝树了。‘役夫千余，马死三百’。”
他看宋回云的眼神带着微醺的狡黠，他问，“你说朕是不是在吃民脂民膏?”
刚刚还歌舞升平，热闹非凡的琼林宴瞬间如冰窖一般。乐师停奏，舞者停舞，众人不敢啃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宋回云身上。有人忧虑，是怕宋回云答不对惹怒圣上再让火烧到自己，有人却窃喜等着看寒门出身的探花郎笑话。
宋回云后背渗出冷汗。但他神色依然镇定，起身行礼，然后道：“臣惶恐。”
“若陛下此举被视为‘吃民脂民膏’，那臣等更该领罪——正是因为臣等无能，未能让岭南物产惠及天下，才让荔枝如此难得。”
许修逸眼中闪过森冷的玩味：“回云。”
“朕觉得你话里有话”
宋回云移至殿中，撩袍跪地，“臣斗胆直言，陛下心中明镜。荔枝耗费人力，实为交通不便、物产不均之弊。古有‘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非陛下不知节俭，实乃天地造化未济，百姓受困于山海阻隔。”
皇帝的笑意更深：“那你说说，要怎么让荔枝惠及天下？"
“臣以为，可以疏通河道、修建驿路，让南北货物畅通；制定商法，使荔枝能通过市场流通。这样陛下享用的就不只是荔枝，而是天下通达、百姓富足的象征。”
许修逸突然扬声大笑起来，带着玉扳指的手摁在镶嵌明珠的龙椅上。群臣屏息。许修逸身边的老太监都缩了缩脖子，他伺候的皇帝是个从小就会笑着把人杀死的主。
“好，好啊！”
“宋回云，朕本想逗你一番。你若是愣着不答，朕也不会怪罪。没想到却被你上了一课。”
宋回云面不改色，躬身行礼，“臣知忠言逆耳，但若因惧祸而不言，才是真正陷陛下于不义！陛下圣明，若能以荔枝为鉴，广开言路、革除时弊，必能成就千古仁君之业。”
“探花郎生了张好嘴...”许修逸意味深长地说，“你能哄得了朕给你升官。”
在场的会察言观色的立刻就明白，这位得陛下赏识的探花郎怕是在今后要平步青云了，现在就要站队，要不然以后要巴结的人可就多了。
林韵生的目光落在跪着的宋回云身上，方才的温和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阴冷的妒意。明明他才是状元，可这寒门出身的探花郎却处处压他一头，他今日从小厮口中得知皇帝赏他的东西竟不及宋回云的多，刻着四爪青蟒的狼毫笔，那是太子才有的待遇啊。而众人看罢宋回云的那篇《论南国财税十弊》，便更加坚信宋回云本应是状元，可殿试前十里却找不出另一个相貌能比得过宋回云的。南国科举有个规矩，状元要生的好，但探花一定得是三元中样貌最好的，所以皇帝忍痛让宋回云做了探花，他白白捡漏了个状元。不管是不是真的，都让他觉得不爽快！当得知他高中状元时，那向来对他不予重视的父亲难得的对他赞赏有加。可皇帝拐着弯说要给宋回云加官进爵时，他对上父亲的目光，觉得刺眼又刺心。
皇帝挥手示意太监将自己面前的那份点心端到宋回云的位置上：“探花郎，回你的座位上吧。”
“朕不过是想逗一逗宋回云，诸位怎么都这般神色。”
皇帝身边的太监立刻掐着嗓子喊道，“哎！乐师接着奏乐，乐舞妓接着舞！”
随着乐声再起，宴会的氛围才重新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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