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云被许修逸扣在宫中两日,他伤势沉重,连动弹都费力。每日虽有内侍按时送来食物、汤药,许修逸还会亲自为他上药,可这份“关照”于他而言,不过是度日如年的煎熬。夜里两人同榻而眠,殿内静得能听见彼此呼吸,宋回云始终侧着身,背对着他,不肯有半分多余的接触。
直到能勉强下床,他便提笔在案上留了张字条,随后径自回了府。
但这两日朝堂早已暗流涌动。那日千秋宴上,许修逸在他被送走后,曾故作随意地派人去寻,佯称要邀他投壶取乐,寻遍各处却不见人影。当时他便沉了脸,当着众人的面淡淡道:“宋爱卿怎的不告而别?”
旁侧立刻有人附和:“许是宋大人喝高了,先回府歇息了?”
这话反倒让许修逸脸色更沉,冷声道:“难道皇家的酒,这般不经喝?”
这话一出,谁都不敢再接话。偏偏宋回云连着两日称病不上朝,递了病假折子。皇帝御赐的酒,喝出了毛病不说,还敢歇足两日,这不明摆着扫了皇帝的颜面?
流言很快在朝堂传开,说宋回云仗着陛下几分宠信便恃宠而骄,如今触怒龙颜,往后怕是再难有好日子过。
这些风言风语传到了宋回云耳中。说不委屈是假的,心头那股怨像堵着团火。可他却清楚,皇帝若要整治一个人,纵有千般道理也无处说去。到头来,不过是咬碎了牙,混着血往肚子里咽罢了。
如今被舆论裹挟,换作旁人造谣,他尚可辩解几句,可眼下是皇帝亲自给他泼脏水,皇帝说他擅自离席,他便只能是擅自离席。他能做的,唯有埋首公务。鹤轩辕革职后,户部积下一堆冗杂事务,桩桩件件都等着他处理。宋回云忍着浑身散架般的疼,伏在案前,核对着文书,往往忙到深夜。
他不是没琢磨过,究竟哪里触怒了许修逸。或许是船上那件事的隐瞒被撞破。又或是听见了他的呓语。可那些胡话里,除了泄露出对生母的恨意,再无其他。况且许修逸幼时在冷宫受尽磋磨,生母不慈、遭人欺凌,本就是朝野皆知的事,算不得什么机密。难道是报复自己那日踹他的一脚?或是恼恨自己的欺瞒?可这些事,一旦摆上台面,难堪的不会是皇帝他自己吗?
思来想去,宋回云索性罢了,不再为此劳神。他依旧按时上朝,面对同僚那些带着几分看笑话的眼神,浑不在意。他自幼受的白眼与欺辱早已磨厚了他的脸皮,这点目光,实在算不得什么。
只是许修逸的刻意针对太过于明显。他收拾鹤轩辕留下的田赋烂摊子,熬了数夜核查出漏洞,写出改良之策呈上,却被许修逸用朱砂斜斜画了一道,从左上角画到右下角,意思是“一派胡言”,连细看的余地都没有。
那被催着十五日内交出的《军制革新策》,更是递一次打回一次。许修逸只用朱砂在奏章上画个大圈,意思是“仍需改良”,却半句不提何处需改。宋回云只得重写,可写了再递,依旧是个圈。皇帝还偏不忘做批注提醒:“十五日期限将至”
宋回云看着被打回的奏章上红红的大圈,觉得这人无赖又可笑,还带着顽童的幼稚。
如今,宋回云已陷入失宠之境。十五日之期已过,他呈交的策论仍未获许修逸认可。因逾期,许修逸公然在众大臣面前斥责他恃宠而骄,难成大器。朝堂上下皆敏锐察觉到风向转变,深知许修逸向来喜怒无常,诸多官员因些许小事触怒于他,便落得丢官罢职,甚至性命不保的下场。
此刻,即便宋回云无意招惹他人,旁人却纷纷趁机欲踩他一脚,作落井下石之举。
宋府突发大火,起火之处正是他处理事务的书房。书房中的各类文书,连同那篇策论,皆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衙门差役前来救火时,态度漫不经心,声称是风吹倒蜡烛,才导致火势蔓延。
宋回云心中暗自冷笑,许修逸派来的侍卫,怎会连有人蓄意放火都无法察觉?只是许修逸有意让他难堪才放任不管。
宋府失火之事迅速传开,同僚们虽有佯装关切者,但更多的是在暗自看笑话。然而,翰林院掌院学士□□却是真心关怀他。他派人送来慰问品,还叮嘱他近期要加强府上防卫。□□在信中安慰他道,皇上只是一时怒气未消,他的能力众人有目共睹,皇上定不会让他才华埋没。
□□心里明白,皇帝不会轻易舍弃宋回云这把“廉价刀”,只是正因他“价廉”,故而打磨起来便更为严苛。
……
林尚书的嫡长女——林悦纯,也就是林贵妃斜倚在凉亭的美人靠上,指尖懒懒地拨弄着一把素面团扇。她同父异母的弟弟——林韵生跪坐在石案前,执笔蘸墨,在扇面上细细勾勒一枝寒梅。他脊背刻意往下压显出低微之态,但聚精会神,运笔时腕间似有流水萦回。
“再添些颜色。”林贵妃漫不经心道,“上次那把扇子折了角,本宫便放进池子里,被那五彩斑斓的锦鲤和翠草红花衬得寡淡。”
林韵生笔尖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点污痕,他连忙提笔又回勾,墨迹如烟若有若无。他抿了抿唇,又换了一支朱砂笔。
从户部出来的宋回云心中有些烦躁,他步履虽疾行色似有风随,但肩背却端凝如松。
一身素白衣袍,衣袂随风轻扬,像一抹孤雪误入姹紫嫣红的花园。自与许修逸对峙上后,他因睡不好觉眉宇间多了三分倦意,却不显憔悴。
“宋侍郎。”林贵妃忽然扬声,声音甜得像浸了蜜,可心底的毒水在翻涌。她清楚这是林家的敌人——明明是个探花却升的比她那个当状元的弟弟还快,盐铁之论煞她父亲的风光,自然也就挡了她的道 。
“这是着急去哪呀?”
宋回云驻足,目光扫过亭中——林贵妃笑不达眼底,林韵生低垂着头但脊背僵直,案上朱砂艳得刺目。
“回禀娘娘,臣正要回府,正巧路过此地,希望不要打扰到娘娘。”
“天气酷热,宋侍郎既路过此地,不如来饮杯凉茶?”
他微微一笑,恭敬行礼:“臣,谨遵娘娘懿旨。”
茶香袅袅,宋回云白衣袖口随小臂轻扬,露出皓腕一截,指节分明的手虚虚拢住茶盏边缘,不碰盏身余温,只以拇指抵住盏底,腕间微沉,将那盏红枣桂圆茶稳稳端起。
在将饮之时突然顿住——那一名端彩墨的侍从“不慎”将整盘颜色倾倒在宋回云的一侧白衫上。赤红朱砂泼溅而出,瞬间染透他半边衣襟,几点猩红飞溅在脸颊与脖颈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茶面上也浮起红墨。
“哎呀!”林贵妃掩唇惊呼,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娇软,眼中却浮起快意,“这奴才真是该死——”那侍从立刻跪地求饶,但林贵妃挥了挥手,并未被责罚。 “再去端一盘墨来。”
林贵妃打量着宋回云斑驳的衣袍,轻笑:“宋大人这般模样,比平日那身绯红更惹眼呢。”
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的林韵生此刻抬眸,手却用力攥着笔。
他看见朱红顺着宋回云的脖颈蜿蜒而下,没入衣领,像一道血痕。他恍惚间竟觉得宋回云像那定格在绢本上,不染尘世的画。
那人却神色不变,仍端正行礼:“臣衣冠不整,恐污娘娘凤目,先行告退。”
“唉,宋大人请回吧,改日哀家再请你喝茶。”
转身前,宋回云似乎是忽然看向案上未完的扇面。
“林编修的梅枝,骨力遒劲。”他轻声道,“尤其这一笔折枝处,似断还连,有‘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之意。”
林韵生瞳孔微缩——这是左思《咏史》中的句子,赞的是松柏之姿。宋回云竟看出他画的是孤梅而非艳桃,更读懂了他藏在笔锋下的傲骨。
待那抹染血的白影远去,凉亭内一片死寂。
林贵妃嗤笑:“怎么,他在哀家面前装模作样,装到你心里了?”她随手抓起那尚未完成的团扇一撕——“刺啦”一声,寒梅碎成两半。
林韵生垂眸,看着朱砂在宣纸上晕开,像极了宋回云颈间那抹红。他突然觉得,这满园春光,如此令人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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