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临安府,像个蒸笼扣在头顶,喧嚣裹着热浪扑面而来。
漕帮汉子油亮的膀子扛着麻袋,吆喝声震得青石板嗡嗡作响;盐贩子与赏金猎人勾肩搭背,劣酒和汗馊味在空气里打架;几个佩刀带剑的江湖客蹲在墙角阴凉里,目光钩子似的刮过行人鼓囊的腰间。
长乐坊,临安府最鱼龙混杂的去处。
“有间茶肆”的雕花木门敞着,像一张贪凉的嘴,吐出丝丝清凉的茶香,还有隐约的谈笑声。
门楣悬着朴素的乌木匾额,两旁一副对联,墨迹苍劲:
浮生一盏茶,江湖半日安。
燕昭就站在这副对联下,捏着干瘪的钱袋,腹中轰鸣如擂鼓。身上那件粗布短打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皮肤上。
最终,饥饿战胜了迟疑,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进了那片清凉的阴影里。
茶肆里别有洞天。
竹节屏风错落有致,巧妙分割出幽静的私语空间;深处透出半方小小庭院,绿意盎然;大堂最是热闹,竹木桌椅散落,却不显拥挤。
几桌客人,有低声谈生意的商贾,有风尘仆仆的镖师,还有个缩在角落、面前只摆了一碟茴香豆的落魄书生。
最显眼的是靠窗一桌,三个劲装汉子,佩刀样式各异,正唾沫横飞地争论着什么“天下第一”,声音不高,却带着股江湖肆意。
柜台后方,一道月白身影半倚着。
那身形清癯得近乎单薄,着素绫长衫,裹件薄裘,在这炎夏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如同上好的宣纸,衬得五官愈发精致,如工笔细细描摹。
他眼帘微垂,指节瘦削修长,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乌木算盘上冰凉的墨玉算珠,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轻响。
足尖落地的摩擦声,令他眼睫懒懒一抬。
那目光扫过来,清澈、锐利,像夏日里一道清凌凌的溪水,瞬间冲散了燕昭心头的燥热与饥饿带来的虚浮感。
“新客?”声音清润悦耳,却透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
燕昭迅速堆起市井小民般恭谨又带点谄媚的笑,恰到好处地弓了弓腰,“叨扰掌柜的。听说贵宝地有规矩,故事能换饭?”
柜台后的青年——江见月,嘴角似乎极淡地牵动了一下,很快又平复,“嗯。只要你的故事,够精彩。”
恰在此时,燕昭腹中又是一阵雷鸣。
他面皮却纹丝不动,笑容不改,“自然!保管新鲜**,江湖独一份!掌柜您请好。”
他拖了张条凳,在柜台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了敲,仿佛在掂量着从哪个惊世骇俗的角度切入。
眼神放空,陷入追忆,“这事儿,得从我一朋友…咳,勉强算朋友吧,说起。”
随后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开口,“九狱魔教,掌柜的您肯定听过吧?凶名赫赫,教主燕昭,更是号称江湖百年不遇的煞星,能止小儿夜啼的主儿。”
江见月端起手边一个青玉小盏,抿了一口,只从喉咙里轻轻溢出一个“嗯”。
“我那朋友,早年也是九狱魔教里混饭吃的,后来叛逃了。”燕昭身体前倾,绘声绘色,“三年前,在那场覆灭魔教总部的大火前夜,他亲眼瞧见教主在总坛秘库里,跟块石头杠上了!”
“石头?”江见月的声音里终于掺入一丝兴趣。
“对!就搁在总坛秘库最深处,据说是开山祖师爷留下的镇教之宝,别名‘九狱玄石’。”燕昭一拍大腿,“那天不知教主抽什么风,非说那石头半夜会发光,还会偷偷挪窝!守库长老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赌咒发誓说那就是块普通的黑曜石。堂堂魔教教主啊,竟被块石头质疑了威严?这能忍?”
他模仿着记忆中的场景,一脸严肃,“教主当场就把长老轰出去,亲自守夜!搬了把太师椅,就坐在石头对面,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那朋友躲在暗处瞧热闹,大气不敢出。”
“结果呢?”江见月指尖无意识地在桌沿轻轻敲击,追问到。
“熬到后半夜,石头纹丝不动,黑得纯粹!”燕昭强忍着笑意,“教主大概熬得眼花了,突然一拍椅子扶手站起来,指着石头就骂:‘兀那蠢石!欺我太甚!’骂完还不解气,猛地飞起一脚——”
他故意顿住,眼巴巴地看着江见月。
“嗯?”江见月身体微微前倾。
“您猜怎么着?那石头…纹丝不动!教主反倒‘哎哟’一声,抱着脚原地蹦了三圈,脸都疼扭曲了!”燕昭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您说荒不荒诞?跺跺脚江湖抖三抖的魔教教主,半夜三更不睡觉,跟块石头较劲,还把自己脚趾头踢折了!哈哈哈…”
他的笑声在这古朴茶肆里显得有些突兀,引来几道侧目。
江见月静静地看着燕昭。眼神深处,仿佛有极细微的光闪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嘴角却似乎比方才更放松了一点。
半晌,他抬手,指节在柜面上轻轻一叩。
“嗤啦——”
厚重的厨房棉帘猛地被掀开,一股浓郁霸道的肉食香气如同热浪般席卷而出,瞬间压过了淡淡茶香。
一个腰身丰腴、系着靛蓝粗布围裙的妇人沉着脸,端着一个几乎堆成了小山的托盘大步走出。
盘中碗碟琳琅:油亮的白切鸡、浓香的红烧蹄髈、鲜气的清蒸鲈鱼、碧绿的炒菜心,还有冒尖的白米饭。无不热气蒸腾,勾人心魄。
“三娘,”江见月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给这位讲故事的贵客,上些‘小食’。”
小食?
燕昭盯着那盘几乎能喂饱一队人马的美食山,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柳三娘的目光在燕昭身上飞快地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困惑。但她没说什么,只是依言将托盘“咚”的一声放在燕昭面前的柜台上。
随后转过脸,将一个精巧的紫砂小药壶塞进江见月微凉的手中,语气硬邦邦的,“喏!熬了两个时辰!一滴都不许剩!”
她看着江见月接过药壶,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就当是让我们这些人…再安心一天吧。”
江见月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尖,仰头,面不改色地将壶中浓黑苦涩的药汁饮尽。
碗口离开时,那苍白的唇被药汁浸染,显出几分病态浓艳。
燕昭早已无暇他顾。
筷子在他手中化作道道虚影,精准地夹起一块颤巍巍、裹满酱汁的蹄髈肉皮塞入口中。
滚烫的油脂混合着醇厚咸鲜的酱汁在舌尖轰然爆开,与米饭的清甜一同熨帖着痉挛的胃壁。
他埋首苦干,风卷残云,吃相酣畅淋漓。只感觉这三天挨的饿都值了。
正吃得满嘴流油,靠窗的雅座突然传来杯碟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粗嘎的怒骂:
“放屁!就算燕昭那魔头没死,也轮不到他称天下第一!澄鉴司的‘血手判官’听过没?杀宗师境如屠狗!”
另一个声音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呸!朝廷鹰犬算个鸟!老子看还是‘千机阁’的墨老鬼,机关暗器一出,神仙难救!”
“什么魔教教主、血手判官、千机阁?要我说,都不如岭南快刀!”
激烈言辞转眼化作肢体推搡。
一名体格粗壮、满脸横肉的汉子被同伴狠狠一推,脚下不稳,沉重的身躯带着风声直挺挺撞向燕昭的侧腰。
劲风袭至,燕昭全身筋肉在千分之一刹那绷紧如铁弦,属于窥天境强者的雄浑内力瞬间鼓荡欲出,却又在下一个心跳间被他以莫大意志力死死封压回经脉深处,只余下一丝蛰伏的本能。
他做出一个普通人面对飞来横祸时最“佳”的选择——双臂猛地护住头脸,身体竭力向侧面缩成一团,同时笨拙地向前扑倒,试图用肩膀卸掉大部分冲力。
“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燕昭的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身旁博古架那根看似结实、实则因年深日久略有松动的立柱上。
“嘎吱——哗啦!”
整个架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地前后摇晃起来。上面的茶具、摆件一阵叮当乱颤,如同惊弓之鸟。
一只通体剔透、内里仿佛有星河流转的水晶莲瓣碗,就在这震颤中脱离了架子,于空中划过一道刺目的流光,然后——
“咔嚓——”
一声令人心碎的脆响,价值连城的琉璃碗狠狠砸在地上,瞬间化作一片亮晶晶的、无法复原的残骸。
整个茶肆瞬间死寂。
燕昭还保持着扑倒的姿势,肩膀火辣辣地疼,但这点疼远不及心中那片冰凉。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堆碎片上,又惊恐地看向柜台后的江见月。
“好,好得很。”
江见月脸上没有暴怒,反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他几步走到“案发现场”,微微俯身,伸出两根修长白皙、几乎没什么血色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碎片。随后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那三个噤若寒蝉、酒醒了大半的肇事者。
“坏我规矩,损我器物。”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凿进每个人心底,“每人赔纹银千两,记在账上。”
那三人脸色瞬间煞白。
一千两?!这比割他们的肉还疼!
粗壮汉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辩驳,却被江见月那毫无温度的眼神钉在原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有间茶肆”背后是大衍首富江家,黑白两道都得给两分薄面。再多嘴,恐怕付出的代价就不止是银钱了。
江见月的目光,终于还是落在了仍半躺在地、狼狈不堪的燕昭身上。
那眼神带着审视,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玩味,还有一丝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你,”他指尖遥遥一点,“惊吓躲避,情有可原。”
“但此乃我镇店至宝,前朝御制的‘星汉琉璃盏’,存世孤品,有市无价。姑且算你…三万两黄金。”他微微一顿,欣赏着燕昭面如死灰的变化,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如惊鸿。
三万两…黄金?!
燕昭眼前一黑,差点真的栽倒在地。
将他拆骨熬油称斤卖,也抵不上这数目的九牛一毛啊!
“不过,”江见月话锋轻转,那点细微的笑意似乎凝实了些许,“念在你那个‘魔教教主硌脚’的故事,讲得确实…匠心独运的份上,”
他特意在“硌脚”二字上咬了一点微妙的重音,“你的责任,我只算一成。”
一成?三千两黄金?
燕昭刚升起一丝希望的心,瞬间又被砸进冰窟窿。
江见月不再看他,转身走回柜台深处。
那柄乌木算盘被他重新执于手中。噼里啪啦!清脆密集的算珠碰撞声响彻大堂。
“三千两黄金。”江见月清冷的声音伴随着最后的算珠归位声响起,“折白银三万两。”
燕昭喉头腥甜,感觉一口老血几乎要喷将出来。
三万两白银!他如今浑身上下连一枚像样的铜钱都抠不出来!
“赔不起?”江见月终于停下了拨算盘的手,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落在燕昭那张写满绝望的脸上。
那眼神深处,仿佛有一块拼图悄然归位。
他唇角微扬,绽开一个近乎透明的微笑,在那病态苍白的脸上,竟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寒梅映雪般的冷艳。
“正好。”他慢条斯理,语速不疾不徐地说,“我这儿,还缺个端茶倒水的店小二。”
江见月伸手从柜台下摸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满是墨迹的纸,轻轻推到柜台边缘。
“月钱十两,管吃管住。”他带着凉意的指尖点着文书上醒目的墨字,“每月扣除赔偿金九两九钱九分。”
他顿了顿,看着燕昭彻底呆滞的脸,清晰地吐出最后三个字,“实发,十文。”
十文?!
燕昭的目光钉在那张堪称“卖身契”的薄纸一动不动。一股巨大的、足以掀翻天灵盖的荒诞感如同海啸般冲上颅顶。
他,前魔教教主燕昭,曾威震江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存在。现在竟因为一个“硌脚石头”的段子,即将要被卖身成店小二了?还月入,十文!
这显然不是临时起意,他绝对是进了黑店啊!
他本该暴怒,本该掀桌,本该怒吼一声“老子岂能受这奇耻大辱”!!!
可当他的眼角余光瞥见柜台上那盘残留着油润酱赤、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小食”时,那点残存的脸面、气魄,便“咻”的一声,顺着馋虫一起钻回了五脏庙。
于是,在满堂寂静中,燕昭的脸上瞬间绽放一个无比灿烂、又无比悲壮的奇异笑容。
他抬手,豪气干云地——抓过柜台上的笔,在那张价值三万两白银的卖身契上,用一种力透纸背的决绝,签下了他崭新的名字——
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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