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坊的喧嚣被厚重围墙阻隔,只余低沉嗡鸣。
燕昭正对着后厨门口堆成小山的脏碗碟,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接着做了一个让旁边伙计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的动作:
他利落地撩起衣服下摆,熟练地将其在腰间打了个结,形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兜。然后弯腰,手臂以一种近乎诡异的稳定和速度,开始往那“兜”里垒碗碟。
叮叮当当,越摞越高,摇摇欲坠。
燕昭却神色自若,迈着步,每一步都踏得极稳,重心巧妙地沉在腰腿之间。衣摆里高高的碗碟山随着他的步伐轻微整齐晃动。
他径直穿过人流,走向后院的水槽,所过之处,茶客纷纷侧目,瞠目结舌。
柜台深处,江见月苍白的指尖正拨弄着一颗冰凉的墨玉算珠。
那双清澈锐利的眼眸微抬,恰好捕捉到燕昭“托塔天王”般的背影。
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在他没什么血色的唇角悄然晕开,稍纵即逝。
“咳咳——咳咳咳——”
一阵无法抑制的闷咳骤然袭来。
他身体微弓,修长的手指死死攥住圈椅扶手。
厨房棉帘一掀,柳三娘端着药壶快步走到柜台前,重重一放,“掌柜的!时辰到了!”
江见月眼皮都没抬,伸手去端药壶,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药壶的灼热透过细滑的紫砂壁烫着掌心,他面不改色地举起,凑到唇边。
“等等!”柳三娘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焦灼,“掌柜的,你老实告诉我,这药…是不是又没用了?你昨夜里咳的,比前日还凶!”
看着柳三娘隐隐发红的眼眶,江见月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未言语。
他下颚微抬,喉结艰难地滚动数次,将那苦汁一饮而尽。
然后不再给柳三娘说话的机会,侧过头,目光穿过大堂,准确地落在刚从后院回来、正拎着块抹布、准备开始新一轮“磨洋工”的燕昭身上。
“阿七。”声音不高,却清晰异常地穿透了不算安静的茶肆,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
燕昭擦桌子的动作僵在半空,茫然抬头。
“过来。”
燕昭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硬着头皮挪过来,脸上挤出个带点讨好的假笑,“掌柜的,您吩咐?”
江见月没看他,只是蹙着眉,一手轻按右肩,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肩酸,按按。”
这话一出,不仅燕昭愣住了,柳三娘更是瞬间瞪大了眼,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她看看江见月,又看看一脸懵的燕昭,嘴巴微张,硬是没发出声音——掌柜的什么时候让人近身伺候过?更别说按肩了!
燕昭心里翻了个白眼,只得认命地绕到柜台后,“小的手笨,您多担待…”
靠近时,能嗅到对方身上清冽的药香。指尖隔着薄裘刚触碰到肩膀,燕昭便心头一滞——没料到这副身体竟如此单薄、嶙峋。
他收敛了所有杂念,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指腹带着一点试探的温热,落在肩颈紧绷的筋络上。
江见月阖着眼,仿佛在享受。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之人刻意放柔却依旧有力的手。
就在这时——
“砰!”
一个青年男人如炮弹般冲了进来,踉跄着撞翻了一张椅子。
“站住!姓李的,给老子滚出来!”门外,三个穿着统一褐色短打、腰挎短棍、满脸横肉的打手堵在门口。
为首的叉着腰,指着门内破口大骂,唾沫横飞,“反了你了!竟敢偷跑出来摆摊?还不回去伺候大小姐喝汤!”
男人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木盆,里面胡乱塞着做饼的家什和一个沾满面粉的口袋。
他缩在门内几步远的地方,身体抖得像风中落叶,绝望地看着门外凶神恶煞的打手,又惊恐地扫过满堂的客人,仿佛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动了。
是燕昭。
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他已几步走到门前,挡在了男人与三个打手之间。
“茶肆之内,禁止喧哗,禁止寻衅滋事。”燕昭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冷硬、不容置疑。
“若惊扰了掌柜,砸坏了东西…”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瞟向柜台方向,又落回打手们脸上,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你们赔得起吗?”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让三个打手脊背发凉。
肆意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领头的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眼神躲闪。随后猛一挥手,色厉内荏地低吼一声:“走!李富贵,你等着!”
男人——也就是李富贵,看着打手们仓皇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挡在自己身前那高大如山岳般的身影,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腿一软,就要瘫坐在地。
幸而燕昭及时出手,一把扶住了他,“有间茶肆,以故事换委托。你既来了,想必已备好‘茶资’。随我来吧。”
他引着惊魂未定的李富贵,来到二楼的雅间,只见江见月已端坐于窗边小几旁,面前茶烟袅袅。
听到动静,他眼皮微抬,修长的手指随意点了点对面的空椅,“客官请坐。”
李富贵屁股只敢挨着半张椅子,双手死死抓着膝盖。面对江见月那平静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缓缓开口,“掌柜的,我…我叫李富贵…”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瞬间决堤而出,“我…我原是青城派的外门弟子,初入江湖,本想见识见识江湖高手,没想到…没想到就遇上了这等荒唐事!”
他猛地吸了口气,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带着哭腔和一股压抑许久的怨愤,倾诉起来。
“半年前,临安府东城…王员外家摆擂台…明面上是比武招亲,背地里全是他雇的好手!个个都是登堂境后期的狠人!可我才勉强够到了登堂境,一个照面,连三招都没撑过!”李富贵狠狠捶了自己一下,“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味儿,这哪是挑女婿?是剔骨头啊!我本想溜…”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后怕,“结果他们…他们王家的人!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丁!趁我气血未平、立足未稳…一拥而上!架着我的胳膊…塞进花轿里…锣鼓喧天的…就把我抬进了王家大门!我…我是被强按着头…跟那王家小姐拜的堂啊!我根本就没想娶她!她…她也不想嫁我!我们就是他们王家的…两件摆给外人看的物件儿!”
李富贵仿佛要将自己蜷缩进椅子里,声音嘶哑干裂,“而我的悲惨日子却才刚开始…”
他沉浸在痛苦的回忆里,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那王员外嫌我功夫不够硬,天天逼着我喝那‘十全大补甲鱼汤’!黑黢黢一锅,腥臊扑鼻,整只的大王八炖着认不出的药材!”
他痛苦地干呕了一下,仿佛那味道还在喉咙里,“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就守在旁边,必须亲眼看着我喝得一滴不剩才罢休!”
“噗嗤——”
一声不合时宜的轻笑骤然响起,在这沉重的氛围里格外刺耳。
是燕昭。他像是被自己这声笑惊着了,赶紧低下头,猛地捂住嘴,肩膀耸动,脸憋得通红。
江见月清冷锐利的目光立刻刺了过去。
“阿七?”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咳!咳咳!”燕昭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笑意,抬起头,表情已经恢复如初了,“那什么…掌柜的,小的不是笑李相公,是…是觉得这王员外太…太有想法了!十全大补甲鱼汤…噗…”
他差点又没绷住,赶紧转移话题,“李相公,您也是登堂境高手啊!王家那些家丁护院,顶多窥径境,您就没想过…跑路?”
李富贵缩了缩脖子,哭丧着脸,“跑?往哪跑?王家和临安府的大小帮派都有交情,悬赏花红一挂,我又能跑到哪里去?”
燕昭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窥径境…登堂境…在他眼中不过蝼蚁。如今他亦困于此地,李富贵又如何能反抗那有钱有权又有势的王家?
江见月瞥了燕昭一眼,见他一副沉思的模样,便随手给他递了一碟瓜子,“看你挺有闲情逸致的,不如全剥了吧。”
待燕昭不情不愿地接过碟子后,才重新看向李富贵,“后来呢?”
“后来…后来更是生不如死!那王小姐,脾气骄纵得能上天!每日里变着法儿折腾人!天刚亮就得起来伺候她,晚一步就是劈头盖脸的斥责打骂!”李富贵双目赤红,哀怨道,“有一次,她想吃城南‘酥芳斋’新出的点心,我紧赶慢赶买回来,路上不小心碰掉了一角。她…她就直接把那碟子点心砸我脸上!滚烫的油酥啊!烫得我脸上火辣辣的!还骂我是‘没用的废物’!”
“废物”二字像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燕昭的耳膜,手指无意识地捻碎了半颗瓜子。
他突然想起了在九狱的日子——那些匍匐高呼却各怀鬼胎的身影;那高处不胜寒、充斥着算计与血腥的窒息感…
那时的他,像被高高架起的图腾,一如“废物”般动弹不得。
“最可恶的是上个月,”李富贵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瞳孔微缩,恐惧犹新,“王家的镖师要押一批绸缎去庐州府,刚出临安地界,进了野猪林…林子里就突然蹿出二十来个蒙面的山匪!个个膀大腰圆,手里提着砍刀、长矛,眼神凶狠,一看就是惯匪!”
“领头的镖师喊了声‘姑爷神勇’,自己却缩在后头!我被护院猛地推到前头,独自面对二十多个山匪!”他猛地扯开一点领口,露出锁骨下狰狞的新疤,“刀锋擦着骨头过去!要不是一个护院在后面放冷箭…我这脑袋,怕就搬家了…”
“岂有此理!”一声压抑的低喝骤然响起。
声音里的怒意像是淬了火的刀锋,带着一丝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压。
雅间里的空气仿佛被冻住了一瞬。
燕昭猛地意识到失态,立刻垂眼,硬生生把那点属于燕昭的锋芒压回深处,换上一副市井小民的愤慨表情,声音也刻意拔高了几分,“把人当牲口使,还说什么‘姑爷神勇’?虚伪!”
李富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声援惊得一哆嗦,茫然又感激地看向燕昭。
江见月却仿佛没发现那片刻的异常,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拨弄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
只是那半垂的眼帘下,眸光极快地掠过了燕昭紧绷的指关节。
“牲口?”江见月终于开口,声音清泠泠的,带着倦怠,“倒也没说错。在那王员外眼中,李相公这能传宗接代、伺候闺女、挡刀挡枪的‘赘婿’,可不比一头骡马金贵?”
他微微侧过脸,示意李富贵继续说。
李富贵脸上灰败之色更重,“打那以后,我就明白了。在王家,我就是条拴着锁链的狗!连喘口气的资格都没有!”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彻底磨平棱角的麻木,“屋里除了床铺桌椅,什么都不许有。想养只画眉,说‘玩物丧志’;翻两页书卷,又说不配‘大丈夫’身份…”
他顿了顿,仿佛回忆起极其屈辱的事,“有一次我实在恶心那腥臊的补汤,偷偷吐了,被他们发现…就罚我顶着那锅汤,在院子里跪了一整夜…”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膝盖,声音近乎呓语,“我的魂儿啊…像是被他们王家架在磨盘上,一天天碾…碾得只剩下一把灰。”
“哦?”江见月清冷的、带着点玩味的鼻音响起。
他不知何时放下了玉佩,指尖正拈着一块小巧精致的梅花状豆沙糕,目光落在李富贵麻木的脸上,慢悠悠道:“魂儿都磨没了?那坐在这里哭诉的,又是谁呢?”
这话问得尖锐,像根针,瞬间刺穿了李富贵绝望的哀鸣。他猛地愣住,浑浊的眼泪挂在脸上,茫然失措。
江见月手腕一转,拈着的豆沙糕极其自然且突兀地堵在了走了神的燕昭唇边。
目光懒懒地扫过来,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语气里带着一丝被轻慢的不悦,“阿七,手废了?剥五十粒瓜子仁的力气都没了?”
燕昭嘴边猝不及防地被塞了甜腻的糕团,忽得回过神来,对上江见月那双仿佛洞穿一切的深瞳,心头警铃大作!
他脸上迅速堆起夸张的讨好笑容,顺从地叼过糕点咀嚼,含糊不清地应着,“我马上剥!掌柜的息怒!”
指尖残留的那点温热湿润的触感,让江见月心底那点烦躁悄然散去。
他不动声色地蜷了蜷手指,目光重新落回李富贵身上,“接着说。”
李富贵似乎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弄得更加恍惚。
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眼底竟挣扎着燃起一丝微光。
“是…是有一道缝儿。”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点活气,“就…就在茶肆后面那条窄巷子里。最犄角旮旯的地方,我…我偷偷盘了个小摊,卖葱花饼。”
他说出“葱花饼”三个字时,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摊子?”江见月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多大?”
李富贵用手比划着,“就这么…这么一小块地方,转个身都怕撞翻了面盆。一个旧独轮车改的炉灶,一口破铁锅,半袋白面,几捆小葱…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置办的。”
他越说,眼睛越亮,“每天天不亮,我就偷偷溜出来。揉面,醒面,切葱花,支起炉子生火…那火苗一跳一跳的,锅烧热了,嗞啦一声,白面饼贴上去,香味儿混着葱油味儿冒出来…巷子里早起赶工的、下夜赌坊回来的,偶尔会来买一个,热乎乎地捧在手里…”
他沉浸在那个只属于他的小世界里,连声音都柔和下来,“我不用看谁的脸色,不用想着该说什么话讨谁欢心,更不用提心吊胆地担心会丢了性命…就看着那面饼一点点鼓起,变得金黄焦脆,听着那油滋滋响,闻着那香气…那时候,我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话音未落,李富贵脸上突然涌出了浓重的阴霾吞噬,带着两分愤恨,“可今天,他们却要砸了我的摊子!”
江见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表情并无太大波澜,“‘茶资’足够精彩。现在,说说你的委托吧。”
李富贵猛地回神,又恢复了最初那副懦弱模样,声音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我…我想保住葱花饼摊…”
他甚至不敢抬头直视江见月,目光畏缩地垂在桌面上。
过了一会,他像是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试探着说:“…若能…若能借着掌柜的威势,让王家往后对我…对我稍稍客气两分,不再动辄打骂…我就…就心满意足了!”
江见月没有立刻回应,修长的手指只那么不经意地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一下。深邃的眼眸微微敛起,飞速掠过一丝精芒。
片刻后,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依旧是那副倦怠的调子,却带着一种如山峦般不可撼动的笃定,“这委托,茶肆应下了。”
李富贵怔住,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让他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谢…谢掌柜!谢掌柜大恩!”他挣扎着就要跪下去。
江见月微抬手虚按,“先急着别谢。事成之后,你那葱花饼摊的第一炉饼,就送我茶肆一碟,如何?”
“应该的!应该的!”李富贵连连点头,“别说一碟,十碟、一百碟都行!”
此时,燕昭剥好最后一颗瓜子,低头看向了自己沾满碎屑的手。
枷锁…这临安府里,谁的身上没套着几重?李富贵为饼摊拼命,他不也在为‘阿七’这口气拼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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